但令完颜宗用安心的是,西门庆还算厚道,两人交辔对语,谈笑风生间西门庆只是追忆梁山旧事,却并不涉及此时的立场。完颜宗用虽然如释重负,但还是心里暗暗奇怪。
阔叙一个时辰后,完颜宗用感受着身后完颜兀术火烧火燎一般的眼光,他实在撑不住了,于是不得不主动往火坑里跳:“四泉贤弟,今日小兄抱愧前来,却不知能拜见元妃娘娘一面否?”
“哎呀!”西门庆一声惊叫,然后诚恳地道,“抱歉抱歉!假亮叫兽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实是故人久别重逢,这离情一叙就多了!不过,既然说到正事,岂能不让假亮叫兽你见个真佛就回去的?只是——欲见娘娘真面,我这里却有条件,叫兽你做得主吗?”
完颜宗用大声道:“我奉有我家狼主旨意,可以全权代表!狼主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四泉兄弟有甚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大家斟酌!”
大声罢,又小声马上作揖道:“还望四泉兄弟手下留情!”
西门庆装模作样地沉吟了半晌,这才道:“不是我信不过假亮叫兽,只是你终究不是纯种的女真人,若是自己矫情了,旁人给个棒槌你却认了真(针),那时叫兽脸面上须不好看!要不这样,我这里有颗蜡丸书,你拿去给后面那金国四太子看,大家商量着办——如何?”
完颜宗用听西门庆言语中暗暗把自己踩倒在地,还加料跺上三脚,偏偏自己还丝毫不能假于辞色!这胸臆间的郁闷,那是不用提的了。收拾净崩坏的心神,完颜宗用苦笑道:“既如此,小兄也只好做个跑腿的,将贤弟这蜡丸书呈到四太子驾前了!”
西门庆笑吟吟地拱手:“有劳!有劳!”
完颜宗用灰溜溜拨马回来,完颜兀术迫不及待地迎上来:“怎样?”
自觉被打肿了脸的完颜宗用瘟头瘟脑地把蜡丸书递到完颜兀术手里:“这是西门庆交换元妃娘娘的条件,请殿下过目。”
完颜兀术急不可待又小心翼翼地捏破了蜡丸,展开内藏的书信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大字——蜡丸有毒!!!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完颜兀术是大吃一惊!暗叫一声:“不好!我听说来往商人说,中原汉蛮善于用毒,什么七心海棠,十香软筋,聒噪得小爷我耳朵都生茧子了!难道今日——西门庆也安排了这等毒计来对付我不成?”
想到此,完颜兀术猛抬头,目光如箭,直射对阵西门庆。这一眼不看还则罢了,一看之下,完颜兀术是心胆俱裂!
却见西门庆面上冷笑森森,迎着自己的目光,右手高高掣起,手中赫然一颗人头,怒目圆睁,虽死而神色不变——却不是额娘元园又是哪个?
完颜兀术脑中一晕,感觉天地都在瞬间翻了个个儿。就在这天旋地转当中,却听西门庆一声朗喝,声震全场:“假亮叫兽不乘机擒下此孺子,更待何时?”
混沌的脑中有电光一闪,映照处神智一片雪亮!完颜兀术这时全明白了——二哥说得果然没错儿!这二手女真完颜宗用果然是西门庆派来的奸细!他们不但勾搭连环杀了额娘,还要生擒自己!现在自己闹不好已经中了蜡丸书中的剧毒,难道只能认命束手就擒?
不!
完颜兀术心中一声狂呼,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热血都涌到头上来,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趁着这股力量还在,自己还能做很多事情!
一转头,狞恶欲食人的目光已经盯在了完颜宗用的脸上。那目光真如封神传说中陆压道人的飞刀一般,定住了完颜宗用的泥丸宫,让他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分毫。
此时此刻,完颜宗用心中如浸冰雪。元园的人头一出,西门庆离间的言语一放,完颜兀术灌血的瞳孔一瞪,完颜宗用就知道已经落入西门庆算中,今日已是凶多吉少了。但是,他可不能束手待毙,必须做最后的挣扎——完颜宗用勉力抬手,按向完颜兀术肩膊——“四太子!你万万不可中计!”
完颜兀术见完颜宗用果然来伸手擒拿自己了,一声大吼:“汉蛮!奸奴!狗贼!你骗得我们女真好苦!拿命来!”
叱咤间,紫雀斧如有灵性,闪电般自鸟翅环得胜钩上飞入完颜兀术手中,完颜兀术手起一斧,其势开山破嶽,完颜宗用武艺平常,哪里躲闪得了?一声惨叫,被兜胸劈个正着,骨碎声中栽倒于马下。
一斧斫倒完颜宗用,完颜兀术杀气更炽,拍马抡斧,直抢对阵西门庆,口中嘶喊如雷,其音却已经泣血——“西门庆!还我额娘命来!”
西门庆哈哈大笑,将元园人头向地下一抛,施施然回马驰入自家营盘。
完颜兀术目眦欲裂,赶上后一个镫里藏身,捞起额娘人头抱在怀里,一时间悲上心头,顿时放声嚎啕,只哭得天愁地惨。悲恨到噎气处,只觉得哽嗓咽喉阵阵发热,不知不觉间一张嘴,“哇”一声,鲜血狂喷。
这口鲜血一吐,完颜兀术心下一片冰冷:“不好!必是蜡丸书中的剧毒发作了!”
但毒发身死,此身何惧?额娘血仇,却不能不报!完颜兀术将元园染血的人头塞入马袱,重抖精神,再竖锐气,拍马抡斧,奋不顾身踹营而入,口中连连大呼:“西门庆!你若是英雄,便出来与四将军一战!西门庆,你出来!完颜兀术向你挑战!”
西门庆的长笑声在远处响起:“西门庆是不是英雄,还轮不到你一个女真孺子来下定论!嘿嘿!完颜兀术,这里有具尸首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拿来当柴烧了!”言语间完颜兀术看得分明,一具无头尸体正在远处旗杆上高高升起,虎死威风在,正是额娘元园遗骸!
气撞咽喉,完颜兀术忍不住又吐一口鲜血,惨叫道:“西门庆!今日不是你,就是我!”打马如飞,直抢向吊着额娘尸身的旗杆去了。
营外空地上,只剩下可怜巴巴十数人,都是女真军中阿里喜,随来一路上服侍完颜兀术和完颜宗用的。这连场惊变,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却甚么也做不了。
这些人正面面相觑时,却听血泊中的完颜宗用咳嗽了几声,蜷了蜷身子。一个阿里喜喜道:“国师还活着!”说着就想目前救护完颜宗用。
但马上有人拉住了他:“别!你没长眼睛吗?这人是大大的奸细!是我女真人的大仇!你若不怕被他连累,你就上去给他安魂送葬去吧!日后狼主怪罪下来,却莫要扳连我们!”
此言一出,所有有意上前帮扶完颜宗用一把的阿里喜都沉默了——完颜宗用自来女真后,设文字,开学校,改旧制,立新政,劝农兴商,有遗惠于民,这些阿里喜直接间接都从这位汉人国师手上得到过好处。纵然女真上层贵族都因改革改得自家利益受损,而视完颜宗用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在女真普通百姓眼里,这位已经入籍女真的国师和狼主一样,是最可敬爱的人物。
怔怔地望着抽搐着挣命的完颜宗用,一个阿里喜终于落下泪来,捂面道:“这么好的大人,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奸细呢?!”
众阿里喜都转过了头,泣下而不能言。
完颜宗用孤零零躺在地上,剧痛一阵阵袭来。完颜兀术那一斧虽致命,但因为两个人距离近,发力短,紫雀斧的份量没有被彻底悠开,因此完颜宗用才没有立毙当场。
但是即使现在剩着一口气,也离死不远了。完颜宗用酝酿了半天力气,终于挣扎着翻了个身,心下安慰:“纵是死,我也是面对故乡方向,也无憾了!”
但猛然间心头有疾电划过——“我受了狼主厚恩,已经是女真人了!今日纵然中了西门庆奸计,含冤而死,但完颜宗用忠心不背大金!怎的?怎的?我心中的故乡,还是中原方向?!”
这一瞬间,完颜宗用已是泪流满面——原来,纵然异国他乡再多荣华富贵知遇之恩,自己骨子里终究还是一个汉人!
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将完颜宗用残存的神智象破布一样撕碎——完颜宗用在番邦的土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智多星吴用徬徨的魂魄,却将永远游荡在这里……
梁山曾经的蹩脚军师就这么死了。从前的梁山旧弟兄很多人就近在咫尺,但没有一个人关注他。
所有人都在暗中关注着另一个真正姓完颜的——完颜兀术。
完颜兀术已经一马驱驰到挂着元园尸身的旗杆脚下,飞身下马,拔出匕首割断吊索,元园尸体自空而落,完颜兀术稳稳接着额娘遗体,一生的眼泪都在此刻预支,如泉涌雨下。
正伤怮中,突听一人悠然长叹,完颜兀术猛抬头,咬牙切齿地道:“西——门——庆!”放下额娘遗体,上马抡斧,便要抢前拼命。
西门庆一挥手,四下里弓箭手涌出,森寒的箭头密密麻麻摄人魂魄。西门庆再叹道:“今日已经够了!金兀术,你孝感动天,有宝莲灯的风采啊!我这个人心很软,就此高高手,放你一条生路!”
完颜兀术牙咬得格格作响:“西门庆!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
西门庆冷笑:“我行事从不后悔!因为不需要!今日虽然放你一条生路,但是——”
一言未毕,奇变陡起!这正是:
能言行事无一悔,皆因布谋有万全。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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