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欲言又止的夜晚,他极度讽刺地揣度着自己过分谨慎的言行,把对她的歉意当作自己无赦的罪过,又狠心将身世埋藏在沉默的梦里。
约瑟夫想不通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他从未停止过探寻在她面前自我隐匿的理由,也曾抽空思绪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审视,甚至怀疑过自己对泰琳感情是否纯粹……
只是那时,并没有找出合适的说法。
源头无解,他便归结为自己作。
直到真相大白的此时此刻,直到泰琳一反常态疏离他的这一刻,约瑟夫才恍然知晓——原来……曾对她严加避讳这话题是因为……
“先生,趁热吃吧,”泰琳的语气波澜不惊,抬手触了触对面空荡座椅前精致的银器,示意他里面的调羹还热着,“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这里共进晚餐了呢……吃完这顿我们就……”
——分道扬镳?!
泰琳话音刚刚落半却精准撞地上约瑟夫敏感的念头,方才恍悟的死穴令约瑟夫疾速脑补了这样一句。
“别!!!”他飞快冲上前抱紧椅子上专注于用餐的少女,不顾她吓了一颤,只用力将下颚埋进她光滑的颈间,“原谅我的言不由衷好吗……”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泰琳猛然一怔,僵直在原地,餐刀顺着指尖滑落,银柄碰撞在餐盘边缘,敲击声叮当作响。
许久,她没有迎合他的怀抱,也没挣扎。
“我从未自恃天之骄子,也不曾把你视作蝼蚁草芥……”约瑟夫收紧双臂,忧郁地闭上双眼,不知是在不遗余力地感受她肩胛的气息,还是在虔诚而卑微地乞求。
“我不怕死,宝贝……”约瑟夫深深憎恨着自己往日的愚钝,声线渐沉,字句吐露着恳切的哀伤,“可我怕你离开我……”
“……”
泰琳起初不愿多说,而此刻是真的沉默了。
她对约瑟夫的依赖也是真实的,即便此刻认定了自己的处境,也是无从逃避。
可她万万没料到他会说“怕你离开我”……
是担心自己受不住他身世带来的压迫一走了之吗?
转念又想,他的话还可信吗……
泰琳依旧端坐在桌前,迟疑地锁起眉头,扑闪了下暗淡的双眼,奋力压抑住眼眶内酸涩的生理反应,接着故作镇定地开口,用言辞替代眼波中一不留神就会泛滥的泪河:“我说,吃完这顿……我们就一起离开这儿好吗……”
约瑟夫搂紧她腰身的手臂松了松,泰琳清晰地感到他在自己颈间低吼着长舒了一口,却不敢妄自猜度那是回应还是哽咽。
她若有所思地跟着短叹一声,偏过头,依傍着他环抱的动作,抬手抚住约瑟夫右侧鬓颊,又在他左腮处落下浅浅的一吻。
最终算是给他吃了定心丸吧。
彼时,调羹几乎彻底凉了。
无所谓吧,其实两人都没什么食欲,不过是真正执着于后来仓促又慎重的出逃计划。
大概是法国政府怕走漏风声打草惊蛇,并没及时将捉拿国王子嗣的消息散布到英格兰本地。
这恰巧为二人的流亡创造了有利条件。
为了保全性命,两人不得已更换了惯用的装束,以区别法国报纸上细致的形容——
约瑟夫褪下一袭故意仿制下等人服饰的朴素蓝衣,披上一件暗红面料,银丝入嵌的外套。
新衣的精细做工和高级版型完美衬托出他雅郁的气质,使之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贵族气息。
单是服饰的改变还不够,约瑟夫又拿出早留备用的黑色染剂,毫不迟疑地染黑了光泽的卷发。
另一面,泰琳一改质朴作风,与棕色素衣永久告别,换上一袭银灰的长裙,刻意理了理边角精致的花纹。
她在梳妆台前正襟危坐,叹息着拨起一缕卷曲的长发,肆意欣赏着它最后飘逸的模样。
随着金属与毛发间细碎又清脆的摩擦声,最终,千丝百撮亚麻色长发无序地铺散在地面。
她利落地甩了甩尚未及肩的短发,安慰自己说:至少头变轻了。
还差一记点睛之笔——泰琳咬破手指,分别在自己和约瑟夫太阳穴处点了两点,只见两人的瞳孔在彼此的目光中悄然变色——男是从蓝转赤,女则由靛及乌。
是她新练就的障眼法。
改装完毕,约瑟夫如同一只漂亮的吸血鬼,泰琳倒像是复活的僵尸新娘。
约瑟夫不由自主的抚摸上泰琳肩头卷曲的发尾,惋惜地组织着词汇,固执于诉不尽的亏欠。
“说过了嘛,爱就是永远不必说抱歉啊……”
泰琳敏感地察觉出他心头温柔的波动,赶忙安静地回绝。
她知道约瑟夫承受的远远比自己多。
转眼,两人一个背上画箱,另一个捧起《圣经》。
昨日重现,极度相似,又截然不同。
“吱呀——”一声,逃命专用地窖敞开了铁门。约瑟夫走下两步探了探,确认地形安全,便回身把泰琳抱下。
就这样再一次相约着潜逃,依偎着漂泊。
谁也不知道,从初遇起,每一次同行皆为对或错。
片刻的欢愉有时会如同致命的毒药,但谁又能拒绝这种浪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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