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雨,湖中生烟,湿木小桥,执伞美人纷扰。
魏无羡目光眺过菱花窗雕,尽瞰一切。
门外回廊分外寂静,窗外雨声清冽。魏无羡开着长窗,就更耳闻清晰了。
咚。咚。魏无羡曲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响几案。
雨落,恰似黄鹂笙歌。
凉意,风来归去又来。
寒光,抵着门扉无声。
“唰————!”
剑芒一连撞开小小厢门屏风,白光乍起,魏无羡手中酒盏扣在几案,飞身越窗。
“切莫让他逃了!”
未击中那人的为首弟子有些无措,咬牙令后头一道人手追去。
“追,快追!”
“呀!———”
衣影极速掠过,色如黑燕,踩在颗颗人头上行过。
足踏油伞,魏无羡冒着渐大的雨势欲甩开后头御剑紧跟的仙家能者,来不及回首向行人致歉,便隐入熙嚷人中。
“哈,哈……嘶。”
魏无羡步履虚软,身形不稳,半蜷半曲着身子倚在一隐秘巷口旁。
惨白五指反抠入后肩,那种撕痛火辣的是他最忍受不得的。魏无羡能感知到那道横穿他整面后背的裂口正汩汩淌着血,里衣外衫渗透个全。
指尖染上血渍,他尚未来得及一睹惨状,冷锐感直逼,一束细长白光倏地擦过面颊。
宛若女儿家绕指的红线,缓缓地,垂下了白嫩肌肤。
箭尾铮铮作响,银身修长,牢牢钉在石壁上。
————————
雨势已大,伏天怒啸,磅礴四溅。
“哗哗哗————!!”
“吼————……”
天神的怒意好似不可消减,骤雨未歇,泄愤击撞着破庐草檐。魏无羡神色自若,倚着草庐内草席旁的草堆,赏什么好景一样眺去。
那储蓄在破屋内的枯烂草堆枕着确实不好受,魏无羡今朝也挑拣不得。
费尽力气半捂肚腹,小吸轻吐一口气都能痛得让他牙邦痉挛。魏无羡半身秽血,黑衣褴褛,双眼没有焦距。
好痛。
有点疼。
啧。
“自上回兰陵金麟台一别,那会儿匆匆分离,现在细数已有一载了。”
“呵呵。”
这声声软糯,尽显江南女儿的乖觉,吴侬娇语,撩人心扉。
“实在是……”
那以往对姑苏软话的喜爱,都犹如添上了污秽,已经不干不净了。
“好生不见啊。”
过往皆碎。
“魏公子。”
再不复返。
魏无羡侧脸苍白,敛起眼睑,黑黝黝的瞳孔折射嫌恶杂糅的冷芒。
哪怕狼狈得不愿直视,他怀着那份满目苍夷的傲气,仍是对此人,此女‘硕绩’之难看嗤之以鼻。
韶龄少女言语温吞,甜如浸蜜。明眸眯眯,长袖掩嘴轻笑,好似烂漫无邪。她自顾自歪头对外说。
“二位……可看好。”
魏无羡稍稍抬眼,就闻见半遮半开的破门外传来两声应诺。
“是。”
墨芗茵回视几眼屋内,不,应当是庙内。这镇外林边的破庙小而腐朽,构造多是干草铺落而成,几余根木柱险些支撑不住,尘土积攒多年,若不是————
若不是庐中小小石台上那一座慈笑不改、身形矮胖而滑稽的磐石佛像,怎的也看不出这压根不得算的小庙。
墨芗茵眼光转下————
石台一角堆满粗糙干枯的草垛,有些甚至积在圆身福佛的脚旁。
枯草不少都发黑发味。真真是腐烂得难言。
这屋顶也不牢靠。外头雨大,少许水珠渗透厚草滴进————
福佛圆头上缝隙大开,大粒的水滴坠落,砸下。顺势而滑,在慈色福佛慈蔼的脸上凝成慈泪,汇聚满身的慈光。
与圣泽背道而驰的恶人一身罪孽,此刻垂头畏手,灰败无光,不再生机地蜷缩在神佛足下。
就是这时————疯子油然而生,一种兴奋。
少女在黑衣男子面前蹲下,见对方现在都不屑一顾抬头,墨芗茵冷讥一声,伸出手臂,一手成爪直接扣进男子布料黑红的左肩。
“呃!”
魏无羡颦眉,唇瓣惨白,汗珠大滴往下滚,他只得闭紧牙关不多做其它。
墨芗茵收回沾满热血的白嫩手掌,冲魏无羡一笑,徐徐开口。
“不开口。”
“可以。”
魏无羡眼前白光一闪,一把细细长剑抵贴在下颚,迫使他仰头。额角流下的血渍融入眼眸,令睁眼分外困难。
“怎么?”
这将近一年的刀光剑影见得比先前所有加起来都多。时不时兵戈相见,早就不是常事。
魏无羡凉凉看着笑意甜蜜的女子。他想开口,一动一开,喉里已经不是沙哑,那口中疤子动伤,裂开,铁锈腥味瞬息充溢喉管、鼻腔和味蕾。浓腥得叫他作呕。
这些,拜谁所赐?
她,他,他,他们……一个都逃不开关系。
一个,一个,一个个都脱不掉。
谁都难逃其责。
但是。但是,但是……
墨芗茵握着剑柄,剑锋在这人下颌磨出几道显而易见的血痕。
“肯不装木头了?”
不管如何。就算怎样。
“以往,不是很能说嘛。”
那些时日,那几年,那些走过的地方。那些见过的人。
“继续说啊。说。”
他要抽身,他要离开,他要断干净……
蹭上血色的剑身改而架在脖颈青筋分明的皮肤上,“那么迫不及待。说自己无辜,说自己没对我下阴手,要致死地。”
他只要,还清。还了这一次情。无关这些恩怨,关乎更多比他无辜的人……
“你确实无辜。本就没干。”
“可是……谁信?”
还了旧情。他就自由了。
他是,无羁的了。
“没人了。没谁信啊。”
“魏婴。”
他的谁,有谁站在他身旁。
血丝缠上他的眼眸,魏无羡压抑不住,带着满口腥味重重、嘶声裂肺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
一手护着流血不止的腹部,血淋淋的液体自他紧捂的手指缝口渗出。那流出的血量,看着心惊。
自己已经无法撑住。
魏无羡的目光也不愿再分给眼前这个目中流映对他的怜悯、可叹的女子。
太恶心了。
墨芗茵高高伫立在破屋石板上。她来不及嫌弃,嘴角欲出的讥讽就已出口。
“很痛吧。”
不痛,就怪————这个人曾被格外屈辱钳住任她一一挑遍手筋脚筋,被她整个刺穿捅过。仗着受他人牵制,让她生生拽起头发摔在暗室石壁,瘫在满是他鲜血的墙上,左臂彻底断骨。额角脑颅、身上身下哪儿没被她用刀子划过,一回接一回抛肉刮骨。
他能逃,他就会被天下人又一次扯住,拿下,带回她手上任她拿捏————
她又不像他。会在意那种愚昧又难辨是非的人族。
他也愚昧,无知。谁让天旨惩戒‘他’为人。
一想到此,她就兴奋地怀恋那汹涌淌下的鲜血。她就激动得彻夜难眠,她就恨不得顾及不得他的命直接掐紧他的脖子————
太美好了。
魏无羡嘴角流下血迹。又看着她,心里只是淡淡想到。
‘疯子’。
而他,在陪一个真真正正的疯子斗。
“好了。叙旧完毕。接下来,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儿?”
墨芗茵声线柔柔,目光温情,看着他,有如目视每一位受蛊至深的‘情人’。
“……废话。”
两个字,如同磨在粗劣木板上割据之声。
他头一次如此无礼地对待女孩子。不光是不愿再说,也是不知怎说。
墨芗茵闻言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甩了甩手中长剑。
“我该怎么跟你说。我已经问你很多次了,这还是第一次这般减少。我也是乏了。”
“我怎么的,也该收回点报酬吧。”
魏无羡浑身痛得麻木,见此时情况,也忍不住想向后挪。
“……就用这个吧。”
剑锋直冲而来,携着森森杀意,魏无羡双眸一缩,那剑身端尖刺开衣裳,一点硬生生没入左膛下方的血肉。
“啊——……!!”
迎着雨落,一滴穿檐而下的水珠溅在银霜剑身上。
“啊!!!”
一人被远远甩了出去。一人熬不过晕死过去,脸色早已惨白如纸。
“嗵!!”
破庙木扉被撞开,两个门外看守的兰陵高壮修士直接破门而入,双目血红,面色狰狞扭曲,分明神志不清。
这一入门,刚好接住摔来的墨芗茵。修士喉结耸动,青筋爆出,伴着灵力攻去的还有类似野兽牲畜的怒吼。
唰————
咚。
咚。
血花迸溅,两颗脖颈处切得平齐的头颅接踵落地。血浪洒出,一刹那淋在不可置信的少女的脸上、发顶和身上,伴随一对直僵的躯体倒下。
长且细如发缕的金丝大似蚕线,姿态美观,金亮熠烁,霎时间夺命,又一下不带污血收回。
金丝逐渐变短,缩在一人掌心,蜷在葱白如玉的指尖。而下一刻,那双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十指搂起一人。黑衣破烂,那人一瞬蹙眉,解开貂氅裹住魏无羡,将他护得严严实实的。
墨芗茵跌坐于地,脸庞污秽,蓬头垢面。她有些难以置信。
“你……!”
————————
“魏无羡,在哪?”
蓝景仪顺着人声看去,一小队身着紫衣校服的修士快步行来,个个腰负剑鞘,手持灵剑。
蓝景仪在这四周夜猎,得知消息最快赶来,急忙安抚完墨姑娘后来不及多问。见到前面那位,心有忌惮,但总归持雅正行礼。
“江宗主。”
江澄微微皱眉,面色冷冽,重复一遍,“魏无羡,人在哪?”
心中有疑,也不敢多说,蓝景仪原话实说:“听旁人讲到,他突然出现江南淮镇,欲行不轨,兰陵有一行人当时正准备擒住人,可他……依然逃脱。”
“不光如此,他还残害两名兰陵金氏修士,墨……。罪不可赦。”
江澄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个蓝家子弟话犹未尽要讲什么,好歹不算太过愚笨,在他面前说这等话。
要说遭受波折、有所中伤不在少数,他人不谈,只说一个贸然前去的女流之辈尚未有什么伤就要拿出来大夸奇谈。架势之大,他这一路有所耳闻。蓝家当真不怕闹出笑话。
他都要拿这来稀奇了。
江澄道:“除前去追拿他的修士,他可有中伤旁人百姓?”
蓝景仪一怔,回道:“无。”
江澄又道:“那他先前在此,可有有意对谁不利?”
蓝景仪稍稍低头道:“这……尚未可知。”
江澄听此,冷冷笑道:“那他又是否有任何祸及他人之举?致命之举?”
“还是有口舌、打骂之类?”
江澄话出一想,这倒真不可能。凭那人脾性,能真正记恨上的有几人。不过话已出,不可收。
蓝景仪最后低声回道:“……皆无!”
江澄轻笑出音,看了看蓝景仪和他身后几个兰陵金氏族人、一行姑苏蓝氏内门弟子。
“好说辞!”
冷冷一拂袖,对后头待命的家门弟子吩咐。
“去寻!”
“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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