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寒色

“小笙！”

“阿羡。”

莲笙稳当接住跌扑而来的人，扶抱住双臂，对方手肘硌在他的手腕上。

魏无羡的前额抵在他的肩头，莲笙一臂环着对方后背，从这个角度看上就是他将这个大病初愈的病员圈在怀里。

“腿脚可有不适？比如膝盖关节还疼吗？”

把魏无羡扶走至旁边的轮椅，莲笙微微俯身轻捧他的小腿，右手的大拇指跟食指二指陷入柔软布料里，力度适中地掐揉了几下。

魏无羡:“舒畅。舒畅得不行。”

这段时日半遮半露埋在心底的疑问此时挠得他难耐，魏无羡看着莲笙一转不转，手撑下颌，半响笑眯眯得说:“小笙。好好说，实话实说，你先前不会真开过推拿的店门吧？”

“脑瓜歪哪去了。”被魏无羡直白眼光盯到微微屏息的莲笙听此说辞松气，可怪他不会怪对他侃笑的这个人，生来如此。也是无奈无气，无可奈何，无可无不可。

是分外可怜了。

“我若是真有此事迹，莫非是要瞒着阿羡你吗？”

当然不会了。

“知道小笙最老实了。”魏无羡不觉笑道，心绪和悦，“这么坦率，等哪有一日被我欺诈惨了，骗了都懵懵懂懂，还给我数银子怎的办？”

“这样又给他人忽悠了，那不就太惨了。”

莲笙半仰亲睹这人的脸庞，眼眸笑若月牙儿，亮澈无比。骤然他的左膛内便被横灾席卷。

他认为他在想，要是被这人骗了，多半是气而无处泄，那股被撩起的无名烈火则是烧毁理智，难保底线。

人要思量一开始，该怎么独善其身，伫立九州之巅俯瞰不见他，还是藏匿进阴寒之地，看不见，摸不着，也感觉不到人迹，留得青山。

要是彻底沦陷，就爬不出来了。

“只被你忽悠过。”他的耳尖开始有点儿发烫，一时间心上上下下，不听使唤。脸颊上薄薄一层皮渲上淡淡的水红，很小很小声说出这句话。

莲笙想，这个人应当没听见的。

魏无羡深深吸了口平丘上的干净空气，卷着点儿草花甘甜味儿的风轻轻地动，他们停在一棵开得密而盛的桃树下。还没到落花时节，风且不大，一般不会飘落嫩粉嫩红的阳春花与花骨朵儿。会掉一些枝桠上被虫咀嚼过的枯烂叶片。

（手机上无意看到的一张图，应该就是羡羡眼中的桃源。）

当真没听着。

“这里天儿一直都这样好诶。真好。”

前山的这片平丘起伏不大，半坡斜有垂枝碧桃，白碧桃有时也会混入，而在光浴下二者也会傻傻分不太清。

这实在美。靓丽。牛羊稀疏，尚小的幼牛也会滚摔在平丘之间的弯弧内。

他除去野丘后云山庄内的身影从未再见人迹。魏无羡暗忖，只要他人不被此处丽景牵绊，再深入，再深入一点儿，就能再目睹一番别有洞天。

“正是如此。在这处定居再好不过了。”

莲笙淡笑，手按在轮椅后，长身玉立，如水波柔软的衫袖会极轻极轻擦拭过魏无羡的脸腮。那上面有一味冷香，与主人或相同或不同，皆是同一种绝色。

莲笙缓缓道:“正是这番，多少也有助于阿羡你养伤。”

他伫立在魏无羡身侧，停着脚步伴对方解闷。

“你的腿受损太过严重了。虽是将两骨接上，但也需不短的时日来调养。所以照阿羡的性子，也真真是为难了。”

魏无羡展笑，稍稍玩笑般地瞪了他一眼，心情如明晴朗悦。

他道:“阿笙这般说法，是在另一面道我跟疯兔……，闲不下来的娃娃一样吗。”

简直反军一将。不知为何，莲笙最受不得魏无羡唤他‘阿笙’。一说就是玉面扑粉，倩丽可人。

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这栽的碧桃下置有一面光滑石桌，三四只石凳，都有点儿红粉花瓣。今时上面放了几袋从山庄外酒楼带来的糯米糕，和两壶清茶。

魏无羡早先便觊望已久，当时却用过早膳不久，莲笙给拦了下来。

一道委屈巴巴的眼光扫过来，莲笙记好时间，算到过了一时辰多，不必担心积食一事，便挑了一包魏无羡最爱的口味欲递过去。

莲笙笑道:“真馋。”

当他把酥酥、软耙耙的糯米糕公诸在魏无羡眼底下的时候，这几月来尝尽清汤寡水的羡三岁，立马就化身两眼折射绿光的饿狼扑过去。

莲笙被魏无羡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惊了一下，手疾眼快拦腰扶住欲从轮椅上蹦脱起来的人。

魏无羡两只手力道极轻地攀着莲笙骨骼结实的双臂，眨眨明透的眼目，懵懂样地抬头问道。

“小笙。怎么了，这糯米糕不是给我消灭的吗？”

谁知脸色微肃的莲笙责罚似的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肩，“有伤在身，切记不可马虎。我先前同你讲过的。”

魏无羡一听，立马把眼睛笑眯道:“你就说这个啊。放心，我身体好的很，好得也快。……好了好了，我注意，我注意，……我坐回去好了。”

见魏无羡焉巴巴的，终于坐好，一副感动不敢动的模样，莲笙板着的脸也忍不住崩裂，手轻握成拳状遮口，抿唇轻笑。

魏无羡随时盯着他的举动神情，看他不再对自己发冷严肃，彻底破功时，便知对方又是心软了。

他撒娇讨欢的样子十分像种外形可爱的茸毛动物，一双眼睛晶亮好看。魏无羡睁大眼睛，道:“小笙小笙，你看你，装得一点儿都不成功。我知道，这糕点是给我带的对不对？我就知道阿笙最好了！”

莲笙照旧承受不住魏无羡撒欢卖萌，微微偏过头，掩住发烫面颊。

“是，是。是给阿羡带的，早看出来就别……这般了。”

“嘿嘿。小笙这就受不成了。唉。以后遇到心仪的仙子美人那该如何招架。吶，让你魏师兄来传授几招！”

闻言，莲笙的目光蓦地闪了闪。魏无羡暗暗看在眼里，微微转过头，若无其事嚼着酥香的糯米糕。

莲笙之后也不见奇怪，理了理魏无羡有点翘卷的发丝，“我还没这方面的想法。阿羡也不必多想了。”

“哦……嗯。好吧。”

魏无羡吃着糕点，随声附和。他三两下解决了一袋的糯米糕，回味地抿了抿下唇，拍掉指上的残渣粉末。

魏无羡这几月晓得莲笙不喜甜食，这一包肯定是给他的。相同的，接触多了，自然便没什么生疏了。

他探出舌尖滑过沾着了糕渍的嘴角，动作一下又一下，吧唧吧唧砸了下嘴巴。

“好吃。小笙，你怎么遇着的。我活了二十多个年头也没尝过这么好吃的糯米糕。真的好甜。”

“喜欢便好。”

莲笙牵唇笑了笑，轻斟了一杯盏清茶给魏无羡。

他道:“阿羡，尝尝。这茶饮也是不错的。”

魏无羡支着下颌，拖长音线，“哦……茶啊。”

“就知道你会认为是酒。”莲笙低眉看着嘟起下唇的魏无羡，“酒不成。辣味的饭食你都是不能碰的。”

“知道，知道。小笙。”魏无羡阖眼，直接懒散倚靠着轮椅，一条一条数落起莲笙。

“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能饮酒，不能吃辣，不能多动，衣裳也不许自己擅自脱，得等你来了。啧。不就是嫌弃我不能自理吗。还有……”

莲笙亲睹魏无羡怨气满满的状貌，憋笑着轻咳一声，“我这是为你着想。”

“是—————”

魏无羡笑意浓浓的睁开眼，“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风过平丘，嫩叶碧草与半山桃林相衬，色调柔软，夸姣得足以使世宁静。

魏无羡望着，突然愁容满面道:“这等美景近在眼前，可我这腿不争气，有人连地都不让碰得。”

说罢，故意瞅了旁的莲笙一眼。

莲笙:“我这是注意……”

魏无羡:“实话实说吧。小笙，你就是看上我这双腿了对不对，对不对？”

莲笙失笑。

魏无羡斜眼看着莲笙，耐不住咂嘴道:“好一个佳佳公子。小莲你说说，你会给我买糯米糕解馋，照料病人又是一等一的，而且还会接骨医疗。北斗七星君，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说重了。”莲笙谦逊道。

“这接骨刀法、割皮换血的医法还真不是我做的。我对药物有一定的了解。你每日的药方才是我配制的，阿羡。”

“还有……为你动刀的人，正是家妹。”

魏无羡瞪大眼，仰头道，“什么……是位仙子？”

莲笙一怔，不解问道:“是。……阿羡？”

魏无羡愣一会儿，渐而平静下来。冲莲笙安抚地笑笑，示意无事。

“不是，没什么。只是很久以前，我也遇到一个医术了得、妙手回春的仙子过。不过她现今不在了，有点儿怀旧而已。”

“是嘛。”

莲笙垂在宽袖中的手指微微绻起。他同魏无羡不语一阵后，突然剧烈战栗一下。

离他最近的魏无羡感受到他的晃动，连忙问:“怎么了？”

莲笙慢慢蹙起眉，神色有些凝固，“……是她回来了。”

“谁？”

一个，不喜之人。

那会儿日光渐盛，已是正午。他们二人匆匆回庄，一切平常。

魏无羡没想，那个不余二月前应璟口中的人，和莲笙所谓的家妹、不喜之人来得如此之快。

“汝萍忿然，心窝愠火欲大，直达顶峰，……她尖细嗓音扯道————！”

“什么什么！魏哥哥快讲！”

魏无羡步履稍是蹒跚，领着应璟矮小身子走到一处回廊拐角，脚踝越发酸麻，只好斜坐于九曲廊道旁的木栏上，偏头点了点应璟凑过来的前额。

“好好好，好，这不就说了。等你羡哥哥翻翻页……”

“砰咣！！”

魏无羡和应璟皆是一惊，扭头一看，正是他们旁的书斋内响出的。

魏无羡暗道，这不是小笙的藏书室吗？

是出了什么事……？！

可还没等他下一步动作，临着屏门传出一声清晰的言语。

“……莲笙。”

嗓音清凌，而声线可谓是冰冷寒霜。

这声音真是寒肌冻骨。

魏无羡有点儿不寒而栗，心里就是认为莲笙和屋内另一人有了争执。

这下有了确论，魏无羡更要起身，却发现衣摆被死死拽住。

应璟埋在他的白衣下摆中，整个脸蛋都藏起来，而她要说的话也就含含糊糊的了。

“……”

魏无羡半蹲身子，靠近些，放软声音哄着女孩儿，“璟璟，说什么？抬起头来，告诉羡哥哥你要说什么……”

“不要……”

魏无羡追问，“什么？”

“不要，不要去。”

“……那个人来了。”

“谁……？”

倏地，那个声音彻底清晰了然。

“应璟。”

抱着他大腿的身躯一颤，连带着魏无羡都有些心乱。

那个人出来了。而她认出应璟了。魏无羡这么想着，便欲抬首。

而这一看，不远相望的二人就怔愣住了。

魏无羡呼吸一紧，直直看着前人，心中分外不可思议。

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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