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要将她埋在麦田里,她说她要帮我看好这几亩麦子。
娘总是觉得,这些麦子是我仅剩下的挂念了。
我和娘说的好好的,我要将她埋在好几仗高的麦田中央,那里的麦子每一颗都像是舞春楼上姑娘们秀发间镶嵌的南海珍珠那般圆润,每一穗都和西市坊口那个挥舞着粗短毛笔,贩卖年画的老者所画的那般丰满。
我跟娘说,我将您埋在了咱家丰收的那片麦田里了。
我跟我说,娘,我将您埋在咱家丰收的那片麦田里了。
后来我也就相信了,我将娘埋在我家丰收的那片麦田里了。
娘的坟不高,上面也绝对不会生有杂草。那时我将地里仅有的一点点麦子和村里另一个一点余粮都没有的人家做了一笔生意。
用我这可怜的一点麦子去换他家院子里那颗快要死了的老树。
后来老树被我打成了一口棺材,剩下的碎木片拼凑拼凑倒也折腾成了一块还算结实的墓碑。
劳东流之母孙氏墓。
建文六年秋。
不孝子劳东流立。
坟不高,碑不大。
可是立的结实。
锄头被我狠狠的砸进干涸的土里,周身晦气的连鸟叫声都没有一丝一毫。
正午十分,那股热浪如狼似虎,好像非要从挣扎的人们身上撕扯掉一块肉,非要溅出惨红惨红的鲜血才肯罢休。
要人命啊,要人命。
当初村里人家家户户都拼了命的从井里提出一桶一桶的水,然后死命的往头顶上浇。
后来呢,真成了死命的人了。
热死的滋味不好受,我倒也没试过。
毕竟一个人的时候命都贱,或许连那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懒得瞧上一眼,它们这些死命东西都紧盯着那些有爹娘,有妻儿的人。
两眼盯得发直,像是下山之后的大虎。
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娘的坟边,右手轻按着娘的坟边上一角泥土。
就像是舞勺之年时,牵着娘的手,小心翼翼的撒娇的任性孩子。
我就像是牵着娘那双苍老憔悴的手。
它原本是碧翠佛珠保佑的一双手啊,它原本是沉浸在檀木暗香之中的一双手啊。
它原本是一双能够轻抚丝绸的手啊。
我说,娘。
今年咱家的田,一粒麦子都没有长出来。
洒在地里的那些当作种子的麦子都烂了,再也不能吃了.....
话说到一半,总觉得有股热风像是要往我喉咙里拼命的钻一样,那种撕裂的感觉乘着腥甜的味道,迸发在喉咙深处。
噎的我一时语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我不得已只好睁开眼睛,刺的双眼生疼的骄阳从未学会对云彩的谦让,它像个高傲的乡绅,无时无刻不在招摇自己雄厚的资本,还有辣眼睛的得意表情。
晒的人昏昏欲睡,晒的人脑中空白。
娘....
不知道何时,我的嗓子沙哑的像是身下崩裂的泥土。
我不知道何时这老天才能再下上一场雨,我也不知道,何时我才能找来一碗酸梨子汤再让您尝尝鲜。
娘,您说,您想老家了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的捏起一把又一把的细小沙土,随手扔了出去。
沙土被滚烫的风欺凌的七零八落,有些还正正好好的落到了我的鼻腔里。
我有点想念当年您烤的大鱼了。我闷闷的说着。
没有一点打喷嚏的感觉,沙土落到鼻腔里就像是重新落到干涸的土地上一般,凝而不动。
当年您啊,用菜刀先将大鱼的鳞片挂个干净,然后反手从鱼身上划了几下,一条完整的鱼骨头就被您轻松的片了下来。
我还记着您第一次烤鱼的时候,正是家乡漫山梨花盛开的时候。
梨花那么白,您一袭白衣。
您站在庭院外漫山的梨花前,您的洁白似乎都倾覆了那漫山的梨花。
梨花们随着晚风微微的摇啊,每一朵梨花的花心都微微的朝着您底下了头。
它们随着您漂浮的长发弹奏节拍,您和着节拍轻轻的唱着儿歌。
弯月白,弯月凉。
月下小儿困顿长。
小儿莫怪晚风闹,小儿莫恼小床烫。
还需静,入梦乡。
梦里梨花春风爽。
弯月白里弯月凉,弯月还似纸扇忙。
随风听取阿母唱。
小儿乖巧入梦乡。
来日玩耍早起忙。
娘,后来我一直没跟您说。您唱的真好听。没人比得了。
其实,您一直如小时梨花那般高洁优雅。
您一直都是的,您一直没变。
我真替爹庆幸,能有您这样一位女子相守终身。
也许您正好见到爹了,那还请您替我问候爹一句。
爹,今儿是您的寿辰了。
不孝子该死,无法去您墓碑前上一柱香,磕上三声响头。
爹,娘.....
有点事情我想和您俩说说。
我想了很久,从早到晚,只要脑袋还清醒的时辰,我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来。
这村子,好多年了。
好多年变了好多事情,我不知道老家的那漫山梨花还能不能盛开,毕竟这天旱的要命。
如果能的话,我能去采上一朵梨花,然后栽在娘的墓碑前吗?
能不能,就当是我给娘烧上一炷香?
爹,娘。
您老跟我说说,您老说说我这腿脚还能不能走出着连杂草都不愿意生长的沙土了?
您老,还答应吗?
我有点想阿良了。我有点想去看看她了。
毕竟,这么多年了。
我虚长你几岁,容我叫你一声劳子吧。
地主爷坐在庭院里的台阶上,他看着我,周身除了我没有另外的人。
一点呼吸的颤抖都听不到,除了我和地主爷之外。
小女白棠,年岁太小了。
嗯。小姐年岁确实是不大。我答道。
劳子啊,你看看这鬼天,旱了多长时间了,这老天爷就像是咱们村子触犯了天威一般,这是要把咱们村子往死里整啊.....
你说咱们村子,每年上贡给它老天爷的祭品,什么时候少过?几头猪,几头羊,甚至还偷偷的宰杀过一头耕牛贡了上去。
咱顶着砍头的祸事,咱脑后门发凉的求它,求它来年给个风调雨顺,给个五谷丰登好年份。
唉.....
地主爷深深的叹了口气。
再怎么求,都没用啊....到头来,该死的还得死,不该活着的怎么也活不下去。
它贼老天想整死一个凡人还不像是小孩子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吗?!
地主爷越说越激动,他嘴唇上略长的胡须气的上下颤抖,说到最后,他抬手狠狠的捶了两下屁股下的青石板台阶。
然后他疼的揉了揉拳头。
你也知道,村里的人跑的跑,走的走。
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些舍不得祖业的年轻人,还有跑不动的老人家们等死了。
晦气啊.....晦气...昨晚上我爹托梦给我,说是咱们村已经晦气到任何高僧高人都净化不了的地界了。
可是我闺女还在这儿呢!我亲闺女还在这里呢!
我这次求你,劳子,看在我的那些米上。
我求你,求你将我闺女送到金陵我一位亲戚家里。
你想要啥,你直接说,我要是有一点含糊,我这颗头颅就归你了!
地主爷狠狠的拍了拍自己那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小声的说道。
地主爷.....您多虑了......
我见到地主爷竟然如此激动,居然一时忘记了自己原本想好的那些说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我亲眼见到你用一把打柴的钝斧子砍死了一条那么大的大虫,劳子,当时我就觉得你真的不简单。
我不知道你过去是干什么的,不过我知道你在咱们村子里名声一直都非常好。
我今天,我恳求你,劳子,我妄称自己一声老哥,老哥恳求你,恳求你一定要将我女儿送到金陵.....
说着,地主爷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上。
他趁势就想朝着地面朝着我磕头,此举吓的我连忙也跪倒在地主爷面前,两手紧紧托住地主爷的肩膀。
也许是我有些用大了力气,地主爷眼角稍微抽搐了一下。
那时候,天刚蒙蒙亮,那颗令人厌恶的骄阳也只是在山的那边偷偷的探出自己耀眼的头颅。
地主爷剩下的话,我都有点忘了。
天太热,忘性有点大。
我只记着,他让我回家收拾收拾,收拾收拾行李,明天清晨的时候,趁着天还没有太热,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过,他很激动,非常激动。
这并不像是一个要送别自己女儿的父亲应有的感情。
您....为啥不走?
在空旷的院子里,我和地主爷相对着坐在燥热的地上。
您把仆人都遣散了....您为啥不走?
走?
地主爷苦涩的笑了笑。
走?
这是我的祖业,我...我现在还是白家的家主。
我说走就走?
他的语气很沉,很缓。
不过他说的没错,祖业还在这里,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相比我这个人,地主爷对得起他这个白姓。
我不知道,我对不对得起自己这个劳姓。
回去的时候,我朝地主爷要了一壶酒。
所以说我总不能提着一把斧子就走吧?
胡铁锤小小的啜了一口酒,眼睛稍稍眯起了一点。
怎么,你走不走,管我什么事?
他有点心不在焉的说道。
我没有回话,只是默默的抓起酒壶喝了猛喝了一口。
你....你个泼皮东西!还不给我省点!
好像这壶酒是他胡铁锤从地主爷那里要过来一样,以瞧见我稍稍喝多了一点,他立马就像是被偷了钱的守财奴一般蹦跳了起来。
你....给我打一柄刀吧。
我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你.....还是没变啊。
我其实是这么说的。
啊,变个土旮瘩,我不还是这种样子吗。
胡铁锤完全心不在焉的说。
我不这个样子,我还能怎样?和原来一样?喝着小酒,听着舞春楼的姑娘们唱着小曲,然后再吃上一口烧的油光锃亮的夫子肉?
然后和您劳东海大人谈笑风生?自言自语的评价哪个弹琴吹曲的姑娘最俊俏?
.........
你这....都还记着呢?
艹....废话,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忘?我这一辈子啊....就是那段时间最痛快了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日子过得就是潇洒.....
那个,我要回去看看了。
我不识时务的打断了胡铁锤的畅想和回忆。
我说的很干脆,一点都没有拖沓。
你,再给我打一柄刀吧。
你再给我打一柄刀吧,你就是让我说第四遍我也会是这么说的。
我的表情没有一点异动,除了有些抽搐的手指。
随便你打,明天早上我来取,无论什么样都行。
我说完,起身就朝着门外走去了。
好!
没有想像中的沉默,也没有愤怒的大吼。
胡铁锤的回答只有铿锵有力的一个字。
只可惜,我有点拎不动锤子了。
他说。
他举起他的右手,不停颤抖的右手。
一年前,我的右手就这样了,结果,今年更是有点不听使唤。
他平静的说道。
你别回话,你别说话。
他猛灌了一口酒,好像是有点上头了。
他本来酒量就小,这回年纪还大了,身体到底是有点发虚的。
那个,挺好的,你能回去看看。
我啊....比你大上好几岁,这么多年也没听你叫过我一声大哥.....
之前你是我上司,是我顶头大人,现在咱们都是一介草民,你还是一句大哥都没教过我.....
算了,爱叫不叫,我还不稀罕呢!
他边说着,边喝着酒。
后来,他不说了,就一直喝酒。
你走吧。
他说。
嗯.....
我只能答应到。
然后我就走出了门。
热风灌了我满脸。
“你....你还拿得起刀吗?”
热风不大,但是吹起的沙土很吵闹。
依稀间,我好像听到了胡铁锤沙哑的声音。
混着酒味。
仿佛从前灯火通明的夜里市坊。
胡铁锤站在舞春楼的围栏扶手后,大声的朝着我喊道。
东海兄弟!快来!快来!
那时候,他留着并不杂乱的大胡子,还有整洁的衣着。
那时候,他推开门,面容呆滞。
他手中的朴刀还流着血。
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满是血。
我们俩倚着门槛坐下来。
他的朴刀狠狠的在青石板上插出一条缝隙,我将手中的长刀收回鞘。
我....再也不握刀了。
那时候,我这么和他说道。
他说。
咳咳.....
他先是咳嗽了两声。
他说。
狗屁。
说罢,我似乎醒了过来。
也许那是日暮西山。
也许那时初生的朝阳。
它是那么的耀眼,就在我面前燃烧。
我提起锄头,慢慢的朝着我的破房子走去。
一拖一拉,锄头在干涸的泥土上掘出一道沟壑。
这条沟壑,那边是我家,这边我娘的墓碑。
在往外面去,那边又做山。
山下有我躲藏了多少年的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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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哈哈,我又回来了!
本文从此正常更新!基本算是三天一更(有事情除外,貌似我基本上是个事妈QAQ)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留言~
睡觉睡觉,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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