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还记着,你刚到干爹腰子这里,整日就耷拉个脑袋,也不愿意跟同厢的小娃子说话,就像个和尚手里的木鱼,非得有人敲打才会冒出声来。”
“一看你就是个犟种,犟种好啊,主子们都喜欢犟种。犟种认死理儿,非常忠诚,主子们咋个会不喜欢忠心的奴才?你看老祖宗,脑门子大的和南极仙翁一样,明眼人一瞅就能瞅出来这人死犟死犟的绝对是头牛,只要把这种人认的理儿给调教好了,这个模样绝对是顶天好的奴才!”
说道这儿,老刘公公搓了搓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双老眼有点干涩,便伸出手去,猛地一揉。
也不知怎么地,糙手揉完了老刘公公那双同样显得粗糙的老眼,却紧闭着眼皮子,闭着眼睛说道。
“干爹没进宫伺候主子前,亲爹被胡蛮子砍死了,亲娘就带着干爹满天下的跑,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的,就为了寻摸着一个安生地方,可是后来发现,这女人要是一个人独身的天底下可能连一指头长的泥巴都不会老老实实的停在她脚下,本是那日听着说向东北出了关,外面都是一把能攥出油来的黑土,不论是老的少的,只要是又把种子洒进地里都能长出粮食来,有这等好地方怎么能不过去啊?干爹的亲娘就带着干爹没日没夜的往东北边儿赶路,巴不得第二天就能出了那山海雄关,关外一瞧着全是千里沃野。就这么折腾到终于有一夜赶不动路了,干爹的脚底板上磨出了指头这么大小的泡,疼的走不了路,亲娘没得办法,就只好找了处人家,想要歇息一晚,到明个早上再想办法。正巧着干爹就遇到了一个山沟的村儿,村里有个不惑之年的行脚大夫,说是出于好心愿意收留干爹娘俩,还顺便要将干爹脚底板这泡给治了,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啊,这对干爹的亲娘来说不啻于当时听见人说关外有能捏出油的土地那样,就这么着,干爹就和干爹的亲娘在行脚大夫这边儿住下了,这个行脚大夫确实给干爹脚上的泡挑破了之后也抹上了药泥巴,可也就那一宿,干爹那不过桃李年华的亲娘就被这个行脚大夫给弄了,你干爹那一宿睡的太死,就比死猪还死,踹都踹不醒的那种,可是就算干爹醒了又能咋办?干爹那年五岁,连块石头都抬不起来........原本着,干爹的亲娘也没想去讨回个什么公道,就想带着干爹早早的离开这个村子,反正以后天南海北的见不到面儿,可是那村子里的村民一个个的操着根木头棒子,就在门口给俺们娘俩堵住了,说是只要踏进了他们这村的土地就要遵守他们这个村的规矩,像干爹亲娘这种寡妇,被人强了要么就上吊投河,要么就委身那个人,算是把清白连人打包都送出去了,他们还说,要是干爹的亲娘不愿意自尽他们也可以代劳。就这么着,那个不惑之年的行脚大夫就成了干爹的干爹,混小子你的干爷爷。后来干爹听说,那一宿刚见干爹亲娘的时候,你干爷爷就瞧着说好生养,借着给干爹寻摸药泥巴的时候,满村满村的串,许了这个许了那个,就是想扔了他这个鳏夫的命。一村的蛇鼠满窝,跑都跑不了。干爹亲娘屁股没动静的时候,就整个手腕子粗细的麻绳....就是栓牲口的那种,拴在干爹亲娘的细脚脖子上,顶多就是吃午饭的时候将这绳子放长一点而已。干爹的亲娘就这么牲口一样的过了五年,干爹也就像个牲口的崽子一样过了五年。五年在那个官府里都没有户籍的村子里怎么会有好果子吃?直到五年后,亲娘的屁股有了动静,杀猪一样生下来个逼崽子,这逼崽子没把你干爷给活活笑死,一点都不管亲娘往回咽气的模样。从此之后干爹亲娘的身子骨就没好过,瘦的像捆杆子,就这么着又过了五年,你干爹十五岁,十五岁那年死了亲娘,那天干爹上山挖牲口吃的料子,回来就瞧着亲娘被你干爷活生生的打死了。”
刘老公公说到这,他挥挥手,然后便醒了醒鼻子,一把从裤腿上抹了去,又继续说道:
“说是亲娘那宿睡的太死,早上莫得起来,饿哭了你干叔叔,干爷一时气急就将你干爹的亲娘给活活打死了。”
“之后就随便在后院儿的沟子里找了块地,还让你干爹亲手挖坑去埋,你干爷都不愿意亲手去挖坑。干爹不知道这村子里到底祸害死多少姑娘,就晓得后山沟里全是那种没有石头没有牌子的坟堆子。”
“反正你干爹的亲娘不是第一个。”
“就算你干爹是条没长牙的狗崽子,**被人打死了也知道叫唤两声。”
刘老公公的声音很淡,也很轻,他仿佛在诉说一段比白水还淡事情,这事情跟他毫无关系那般。
“那宿你干爹一宿没睡,将你的干叔叔捂着嘴,丢到了井里,又拿着柴刀把你干爷的脑袋给砍了下来。本来想一把火将整个村子都烧了的,可惜动静太大,连半点火星子都没点着就让人给按住了。”
“他们知道你干爹弄死了你干爷和你干叔叔,就把你干爹打了个半死,打烂了你干爹裆下面的那根棍。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说是要将你干爹送到官府去,明早上在村子里的人面前砍了脑袋。”
“他们还说,又死了个娘们真晦气,非得把后山沟里的那些坟堆都挖了丢到河里才好。”
“嗤........”
刘老公公笑了声。
“就连村里那个教书的夫子都那么说。你说他满嘴圣人之乎者也的,也真跟着孔圣人说那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干爹是个烂人,不晓得那孔圣人说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会跟着字面来说。”
“都说尽孝难,尽孝难。圣人都说自己的亲娘难养,尽孝能不难吗?想你干爹这种,死了亲娘,尽孝当然不难了。”
“死了亲爹又死了亲娘,哪还有孝可尽啊?”
“等着明早上出了山沟,他们才晓得外面胡蛮子的官府被赵将军都杀光了,他们没地方去砍你干爹的脑袋去了。他们就只好将你干爹丢在路旁等死,可是你干爹没死,你干爹活下来了。”
“........那天早上出了山沟,你干爹才知道,干爹和亲娘就在这山沟里转悠了一月有余,根本就没往东北边儿走出一步去。”
“........”
“嘿!”
刘老公公一拍大腿。
“就仿佛干爹眼睛前都看得见一样,这话一出口就停不下来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紧闭着的双眼,结果手指头戳在眼皮子上时竟然凹了进去,就好像眼窝子里没有眼珠一样。
“当初你被你同厢的娃子揍的头破血流,下面根都烂出了血。干爹找人一问,说是你没钱给行刀的娃子,胡乱给切的根,没切干净。”
“咱俩都说烂根的人,干爹就因为这事儿,特心疼你......本来想着,你跟着干爹安排好的路子,最多能混个秉笔.....你这个臭石头死犟的,怪不得你同厢的娃子都骂你是没爹娘的臭石头。”
刘老公公说着,他伸出手去,仿佛要去拍拍刘德贵的手臂,可是却拍到了腿肚子上,也没收回手,就这么拍着。
“干爹知道,你不想进宫当烂人,可是都没了根,宫内的烂人好歹要比宫外的烂人少一些白眼,你总不能去当什么娈童佞人吧?你也没那个皮囊.....”
“孩儿......别再犟了.....今天捡回来一条命,明天就容易再送出一条,主子不是你能将命送出去的东西,他们甚至不会正眼瞧你一眼!”
“听爹一句话吧......听听吧.....”
话音刚落,一直缄口不言的刘德贵突然咳嗽了一声,刘老公公一激灵,他忙着将手收了回来,也不再拍刘德贵的腿肚子了。
可他也不睁开眼,看不见刘德贵此时正盯着他那已经肿起老高的额头。
刘老公公两手不安的捏着袖口,两唇微微颤动着,仿佛有很多话要来说。
“儿.....”
他说道:
“干爹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你。”
刘老公公说罢,便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扶着凳子,朝门口走去。
突然“砰”的一声,刘老公公一头撞上了门框上,而门也只离着他不过一掌的距离。
“爹!”
刘德贵失声喊道。
“没事没事,儿你躺着!”
刘老公公连声说道,他摸索着将门推开。
“........”可是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清楚了刘德贵刚才的那声喊,他愣了一下,仿佛自己心里翻起了风浪,让他这一叶小舟始终消停不下来。
半晌,刘老公公才说道:
“爹走了,以后来看你。”
他说罢,这才步履蹒跚的走出门去。
“噫?”
不过一息,刘德贵突然听见门外宫娥的声音。
“主子,这不是那个在景仁宫外跪了一个白天,又趴在宫门处干瞅了一宿的老公公吗?”
“什么?”
“他还没王总管一顿臭骂呢,吓得景仁宫的姐姐们都不敢正声说话了呢。”
“收声!别说这些没用的!药给我!”
罢了,声便停了,刘德贵趴在床上。
门早就被他的爹严严实实的给关上了,再没尝试的内官都晓得,挨了要命的打,之后当然需要好好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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