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幕(续)

其五

意识，在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堕落了。

身体漂泊于无意识的海洋，有如梦幻一般的缥缈感。

直到虚无(黑暗)的彼岸，名为过去的遐想再次浮现于眼前。

那是，被冰雪所覆盖的苍白大地。

肆意反转因果、不讲理的视线，缔造出歪曲的光路，以及歪曲的现实。

所能目视之物，所能触及之物，皆为海市蜃楼。

无意义地诞生着，无意义地逝去着，身处缥缈而扭曲的世界，就连『自我』的存在也摇摇欲坠。

而歪曲了那一切的视线是……

…………

“…………”

不知是过去了多久，意识终于恢复了，身体仍是飘飘然的。

睁开惺忪的眼睛时，眼前的景致……还是熟悉的，师父的家。从窗外的天色来看，已经入夜了。

我躺在师父家的沙发上，身体有股温暖的感觉，有谁为我盖上了毛毯。

我隐约还记得，在意识的最后，师父正在和威尔逊交谈……

“哟，格蕾，你醒了啊。”

刚刚醒来时听到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令我有些错愕。

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声音的来源是坐在我身边的威尔逊。他正像是打发时间似的摆弄着师父的游戏手柄。

与正午那时沉重的氛围不同，威尔逊的语气还是那样诙谐轻松，至少能让我安心些许。

“我……睡着了吗……”

“啊，那是老师做的一些手脚，擅自说要保密什么的就让你睡过去了——真是的，那种程度的事情有必要对内弟子保密吗？”

“……”

这么说的话就是师父让我睡着了。

师父想要保密的东西吗……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似乎能够猜到些许。

（那是、偶然才了解到的，师父追寻了许久的泡影……）

我坐了起来，目光找遍屋里的各个角落，却没能见到师父的身影。

“你要找老师的话，他现在不在这里。”

察觉到这一点的威尔逊说道。

“『我去找适合你的圣遗物，晚上之前会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说着这样的话就离开了，结果现在还没回来。还真是个不靠谱的老师呢。”

威尔逊像往常一样吐槽着师父的不可靠。虽然很多次想要反驳却因为都是事实而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师父说过晚上之前回来，但看一眼挂钟的话，时间已经是晚上的十点。

(确实有些不靠谱呢……)

换而言之，房间里只有我与威尔逊二人。

与威尔逊独处这种事情，自与他第一次相遇那时起就再没有过了。以前这种状况下至少还有师父在场。

现在的威尔逊没有再要说话的意思，仅仅专注于手中的游戏。

一时间空气陷入了缄默。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谁都一言不发，光是这样坐着就让我感到非常难堪。

(该……该说些什么吗……)

越是想要编织语言，脑海里就越是一片空白。

即便时间到了现在，我与威尔逊已经相处了两个多月，那个时候的他依旧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他才好……

因为，威尔逊也、曾有过与我相同的过去。

（仅仅为幻想而诞生、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尝试着用眼角去观察威尔逊的样子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就会被那双眼睛所吸引。

藏匿于阻断光路的镜片之下，如同宝石一般绮丽，其中映射着我们的世界——由无数因果构筑而成的光路，只要直视那对瞳孔便等同于直视这个世界的真实，源于那双眼睛的视线，仿佛能够轻易歪曲目视之物。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直视，『我』的存在也仿佛沉沦于缥缈的光中。

……能够抓住万物所映射的光路的眼睛。虽然师父曾经讲解过那个力量的渊源……然而，从一开始我就完全没能理解。

我脑子不太灵活是其中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时师父根本没有认真讲解。

只有一点……第一次见识到的时候，我和师父都险些因此丧命。那是，甚至能够篡改『命运』的力量。

现在我仍能回想起来，恐怕今后也不会忘却——在那片苍白大地的所见。

人类妄想挺进神的领域，以自我之力篡改自然律理，为此而缔造的结果便是……

“呐，格蕾。”

“诶?”

突然，原本缄默的空气中传来了威尔逊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似乎……还因此发出了些奇怪的叫声，让我感到脸颊发烫。我想从威尔逊的视角，我一定满脸通红吧……

“那个……什么事……”

“光这么等着未免也太过无趣，来聊聊天怎么样？”

这么说着的时候，威尔逊已经放下了游戏手柄，若有所思地靠在沙发上。

这是……与那时一样……

我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嗯……”

我微微点了点头以表示同意。但实际上，我已经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最近，和卡琳娜她相处得还好吗？”

和紧张的我不同，威尔逊的姿态显得十分自如。

“……还算不错吧。至少目前为止。”

要那么说的话也不太妥当，其实第一天到宿舍卡琳娜就跟库里修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那时我为了“劝架”还废了不少功夫。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她的性格不太合群呢。”

威尔逊微微一笑，伸手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掉的红茶。

卡琳娜是威尔逊的旧识，虽然师父没有说过，但既然她拥有与威尔逊一样的眼睛，那么，她就应当是威尔逊的同类才对……

（不应诞生的存在……）

“啊……真是无聊。老师怎么还不回来呢。”

在不紧不慢地灌下了那杯红茶后，威尔逊再一次抱怨道。

茶杯被缓缓放回桌上，然后，就在一瞬之间，那个视线与我交汇了。

纵使有着镜片阻断光路，不讲理的视线仿佛仍然能将我贯穿，置身此处，我的一切——不论过去或未来，都暴露在那双眼睛的视野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被切断……

“也没有什么好聊的……不如，格蕾，跟我说说你的故事怎么样？只有你知道了我的过去，我却对你一无所知，有些不公平吧?”

“诶……诶！？”

我，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这大概是威尔逊说过的最令我惊讶的话了。

“怎么了？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强求。”

“不……不是这样的……”

我连忙解释道。

“只是，这些事情，你不是早就『看到』过了吗……”

“诶？有这回事吗？”

威尔逊反倒成为了更惊讶的那一方。

“有……大概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

低下头，放在腿上的双拳更加紧握，也略微有些颤抖。

那个时候，只有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忘怀。

——『你，拥有和我一样的过去呢。』

宛如，迷失者的哀叹……

“啊……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呢。”

和我不同，威尔逊似乎已经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经由我提起才勉强回想起来。

“话是这么说，这双眼睛能看到的也只有轮廓而已，要观测那么久远的东西，我的大脑会先作废的。所以对于你的过去我是真的一无所知呢。”

“是……这样吗。”

也即是说，那双眼睛并未窥伺过我的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追忆……

我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畅怀。

“抱歉，看来那是你不愿提及的回忆呢。”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威尔逊很快就放弃了追问。

对方有善于察言观色的性格，对我而言应该算是幸运吧。

我稍微抬起头，视线很自然地就略过了茶几的方向。

视界之中，一抹黑色格外刺眼。

(对了，那是……)

我回想起了今天下午师父和威尔逊之间的谈话。

“威尔逊……要去参加圣杯战争吗？”

“嗯，没错哟。”

威尔逊一脸轻松地笑道。但是我很清楚，那种仪式绝不是什么可以一笑了之的儿戏。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能够作为许愿机的存在早就没有了不是吗。”

“原因很简单。因为……老师，他还在为多年前的亡灵所困。”

他仅仅是，十分平静地道出这番话。

“那是我最近才知晓的，老师苦苦追寻了许久的答案。因为我也曾深陷名为过去的泥潭而迷失自我，所以能够理解这份心情。自己有能力为他人驱散过去的阴影却坐视不理，这样的事情我办不到。”

“但是，那就意味着不得不与亘古的英雄们对峙……也许会因此丧命也说不定。”

“即使如此我也会去。当初正是老师将我从迷雾中解救出来的，我想，至少让我用行动回报这份恩情吧。”

果然、是为了师父所追寻的东西吗。

虽然早有预料，但实际听到这个缘由时，我还是有些错愕。

总觉得，连我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沉重。

“嘛。这么说好像是我很好心地要帮别人排除烦恼，实际上的理由更纯粹，只是太过粗心的我遭到了必死的诅咒，必须要参加罢了。”

、崩坏的诅咒。

威尔逊称作更纯粹的理由，而且还是那种故作轻松的姿态。

(但是，师父的话不可能没有破解的方法。)

因为，只要有着那个圣人遗骸……

就当我想着什么的时候，玄关传来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一个披着风衣，身材高挑的人走进了屋里。

“太慢了，老师。”

首先是威尔逊的抱怨。

“抱歉，和宿舍的交涉花了点时间。要隐瞒过时钟塔那边也不得不废一番功夫。”

师父径直走到茶几这边，自风衣下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我们面前。

不加装饰的，朴素的木盒。

“这是给你准备的圣遗物。不出预料会召唤出Caster职介的从者。”

打开盒子，沉眠于其中的是一面镜子。经由七色宝石点缀，绮丽的镜框，以及浑浊不堪，几乎无法显出成像的镜片，称得上是最违和的组合。

“咦，这是什么?”

“格林兄弟曾经的所有物，真身可能是神代末流传下来的魔术礼装。”

“也就是说，要召唤的是格林兄弟吗。”

“不错。虽然也有召唤出这件圣遗物在神代末的主人，但由于几乎没有知名度所以就不予考虑了。”

“诶，文学系的从者吗。可以的话我想要更强力的从者呢。”

听了师父的话，威尔逊很可惜似的叹了口气。

“以我的财力和人脉能弄到像样的圣遗物已经很不错，你就不要抱怨了。”

“像样的圣遗物……你不是还有一件吗？”

威尔逊的视线投向了师父脖子上的项链。

“你说这个舍利的话，恨遗憾，能够留下舍利的圣人是不可能在圣杯战争这种仪式现界的。就算运气好能够召唤出『那家伙』，我也不认为她能有什么作为……”

提及到某个人的时候，师父突然止住了。

“总之，事不宜迟，开始召唤吧。”

“现在吗?”

“没错。魔力的问题不用担心，既然得到了令咒也就意味着已经与圣杯构成了连接，召唤的魔力由圣杯提供。格蕾，你来帮忙收拾一下客厅。”

“欸……好……好的。”

突然接到师父的命令让我小小错愕了一下。

大概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我收拾好了客厅里的杂物，腾出一片不小的空间。

这番情景让人看到不禁感慨道，要是平时房间也能这么整洁就好了。

接着，师父在地板上浇铸着某种液态金属，很快绘制出了一个圆形魔法阵的形状，浑浊而绮丽的镜子被放置于阵的中心。

“大魔术的咒文，你应该知道吧。”

“啊，当然。相关的资料里都有记载。”

“那就开始吧。”

在师父作了最后的确认后，威尔逊走到阵前，抬起了刻有圣痕的右手。而我也站在他身边旁观。

大魔术仪式实现的瞬间，不思议的神秘，就算是我也想亲眼目睹一次。

“血脉以为媒介，

命运以为格局，

吾等之声高呼汝之名讳，

蒙蔽双眼的混沌以利刃斩破，

阻断前路的邪恶以利刃刹穿，

诞生于血脉，束锁于命运，迷失在崩坏的临界点吧。

宣告，汝之身听吾号令，吾命寄汝之长剑。

应圣杯之召，若顺从此意志、此义理的话便回应吧！

于此起誓，

吾愿成就世间一切之善行，

吾愿诛灭世间一切之恶行，

汝为身缠三大言灵之七天，自抑制之轮而来，天平的守护者呀！”

威尔逊高昂的声音回荡于房间之中。

回应这个声音，液态的金属开始焕发着耀眼的光。

魔力的结界令视界一片炫白，原本静止的空气，在魔力的驱使下构成强烈的风压，纷纷涌向阵中。

从未感受过，如此躁动的魔力。

这个房间已经是脱离时间轨道的异界，亘古的灵魂将自彼岸降临。

身体，仿佛要被彼方而来的幽灵吞噬一般，双脚离开了地表，飞往灵魂的深渊。

我只觉得一阵目眩，以及，无止尽的恐惧。

有如泡影。

有如虚幻。

见证着无数缥缈的灵，我们仿佛也失去了形体，在一片虚无中苦苦追寻着唯一的真实。

终于，魔法阵捕捉到了灵的踪迹，将其拖往现实。降临于此的灵，开始汇集空之要素(以太)，构筑着身体。

待到身体再次拥有落地的实感，光芒的包罗之下确确实实地出现了不应当存在的实体。

那是、一道十分娇小的身影。

“这……不可能是格林兄弟吧……”

首先感到惊讶的是威尔逊。他的双眼不同于我们，即使是强光中也能够观察到事物。

数秒过后，我也知道威尔逊惊讶的理由了。

回应召唤的，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英灵挂钩的，小巧玲珑的女孩。

“我是玛丽塔……”

小女孩的声音如蜂蜜般甜美，还带着些许哭腔。

“让您希望落空了，玛丽塔很抱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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