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

“不了，我不喜欢在白天喝酒。”

席恩摇了摇头，但是理查德在此之前还是对着吧台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指比划了一个手势。大概因为他是店里常客的缘故罢，店长在确认后很快地点了点头，利落地取出一支玻璃杯在里面注满了琥珀色的酒液后顺势就沿着吧台方面推了过来。

这份男人之间的默契着实潇洒，以至于看的旁观之人都不禁有些羡慕。 ——记得是叫雪峰龙舌兰罢！

说实话关于品酒这一点席恩根本一窍不通，再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高档的品牌，他也懒得在喝之前非要附庸风雅地去报出酒的名字。大概是考虑到天气愈发炎热的缘故罢，可以看到玻璃杯附近的外壳上接了一层厚厚的霜，十有**是在注入酒液之前用能够产生低温的魔导机械处理过了罢。

现如今原本各种各样便利的魔导机械早已脱离了战争用的品牌，以相对合理的价格走进了每家每户，因此需要专业人士来维护保养的工作也愈发多了起来，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非官方的机械师越来越活跃的缘故。

意识到这一点后，席恩拿起面前的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顿时略带一丝麻辣味的酒液夹杂着冰凉的触感在喉咙间如同丝一样灌下，可是说是相当地爽快了。

“所以说，你这一次约我出来是终于打算还钱了吗？” 他悠悠地问道。 看到理查德摇了摇头后，少年便捧起了酒杯一脸心事地小酌了几口。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希望理查德还钱:

其一是因为自己之前一直从事机械维修一类的工作，虽然不能说是什么金饭碗，但姑且还算是旱涝保收，加上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的缘故所以还是存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

至于其二……席恩至今已经很清楚地感觉到，相亲相爱的学生时光结束后，自己和理查德因为就业家庭等等现实问题越来越没有能够相聚的机会了。比较不自信地说，他担心这份十六个金币的纽带断裂后，这份呆呆傻傻的友谊就会理所应当地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我要走了！” 然后那位高地青年如此一脸理所应当地宣告到。 ——拜托，不要是现在啊！

席恩苦笑出声，但还是在莫种名为现实东西的压迫下没能呐喊出来，不如说他早就直到这一次会面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了。

现在才提起可能稍微有些晚了，查尔斯身上所穿着那套黑色制服正是他们所在魔导王国正规军的标准装束，而且从肩上的横杠数量来看至少还是士官以上的职务。因为军服这种东西哪怕仅仅只是仿冒就已经是重罪了，席恩可以保证查尔斯没有胆子穿着伪造的军服出现在这种公共场合。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预感了呢！？是在入学时期无意间听自己的挚友炫耀有一个在某个军队首长帐下担任秘书长职务的兄长之后吗？要知道在王国内部，子承父业什么的并不算罕见的现象，相对地，既然在军队里有兄长照应可以保证仕途顺利的话，从一开始选择去参军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罢。

“大概下周之前就会出发的，不出意外的话我所驻扎的部队应该会被分配到豪格沃兹平原附近的要塞里面。” “你疯了吗……”

纵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在听说挚友所驻扎的地点之后，席恩还是忍不住从原本做着的地方站了起来， “要知道那里可以在——打仗啊！”

假如将这块大陆以无数个国家为基础划分为一块块版图的话，距离两人所在的魔导王国附近最大的那一块无疑就是圣龙历联合国，以下简称龙王国了。传闻他们是以信仰黑白双色炎龙的皇族为核心，再由其旗下多达八位实力强横的领主国所构成，坊间流传该国的上流社会大多都流淌着曾经被称作“征服者”巨龙的龙血因而能够使用特殊的龙魔法——当然，关于龙魔法这部分现在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那是当地贵族为了巩固自己政权的一种迷信手段而已。

毫无疑问能够确认有两点：其一，对方是强国中的强国；其二，龙王国与魔导国因为邻近的缘故，经常就两国交界处某些地区的领土展开小规模的交火，而查尔斯所将要去要塞就包括在那一部分之内。

两国之所以没有发展成正面冲突，完全是因为周边还有许多其他王国，特别是一些由亚人为主导的非人类国家虎视眈眈的缘故。

“虽然说是在交锋，但那不过是我们军队的高层为了让国民不放松警惕所散步的谣言而已。实际情况是龙王国的军队确实会偶尔会出现在边界附近，但也只是象征性释放几个魔法来宣誓自己的主权。在和周边亚人国家的矛盾冲突解决之前，两国正面开战可能性几乎等于没有，如今边境士兵阵亡率连百分之三都不到，这还是在包括在每年陆军训练时因为友军走火的情况下！”

理查德这时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确实在这个方面，席恩也并不比他有多少话语权，只是该怎么说呢：不知为何在席恩眼中，对方俨然就是一位大喊着——打完这场仗就会老家结婚的未婚丈夫的状态，说不定一踏入驻地就成了那被友军击毙的那百分之三。

“而且有战争才会有机遇不是吗？不打仗的话士兵就几乎得不到任何升迁的机会，老的将军不会退役，新的将军也无法后来居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查尔斯说道这里整个眼睛冒着光，席恩这一下可以确定他是认真的了。 少年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一些什么，或许身为外人的他本来就应该什么都不能说的。

战争是促使人类社会进步的阶梯，没有世界大战就不会有现在的工业革命，此言非虚，但若要因此就要认可战争就未免太过于儿戏了……

席恩想起了自己曾站在那段废弃的铁轨之上，几十年前魔导国的士兵就是通过这一条铁路被源源不断送往战场的，铁轨下铺满了累累光洁的卵石，乍一看就像是一座全部雪白人骨所堆砌而成直通天际的巨塔一样，活着的人踩着死了的人的尸体达到了如今的高度，静下心一想就不难意识到那由时代带来的可怕森严感。

对此，他能够做的也就只有用过分大的力道去猛拍查尔斯的肩膀： “你这家伙，可不要躺在棺材板里被人给拉回来了……” 那是最恶毒的祝福了。席恩突然有些想哭。

“我觉得这样子也不错啊，你想我回来以后怎么着也能混个小官当当罢，然后退役之前一直轻松自由地活下去，当然欠你的钱那时候应该也能够一并还清了……”

理查德揽着席恩的肩膀开始畅聊起自己衣锦还乡时的美好生活了。

世界就是这样子，不同的人面对同一件事，因为性格阅历等等个人因素也会产生不同的想法罢。至少对于席恩来说，以前一直喊着等发工资了有钱就还你的挚友突然变得有出息起来了，心中翻涌的情绪也不一定全部都是正面的。

“听说你最近混的挺惨的……” 更何况理查德还突然揭开了他刚刚还愈合没多久的伤！ ——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即将送走挚友的焦虑以及近期长久以来的不安混杂了一起席恩露出了一个相当没有好气的表情来。当然他很清楚理查德并没有什么恶意，那个男人嘲笑人时应该会露出更加自负的表情才是，所以这恐怕只是纯粹的关心而已。

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席恩缓缓摇晃着手上的酒杯，望着杯中琥珀色酒液中心那产生的小小漩涡，感觉仿佛突然直视到了自己人性中最卑劣的那一面。

“嗯，前不久被师父赶出工房了，所以目前也不知道该找些什么活干！” 不，与其说是被赶出来的，不如说只是单方面地逃跑并且不再打算回去了而已。

至于生活上的问题，因为离开了工房所以等于失去了大部分的单子。席恩自认还远远没有达到像是老师那样子会专程有人为自己慕名而来程度，即便偶尔给熟人帮忙也基本是一些小委托，根本挣不到多少生活费。

简单点来说，他现在正处于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虽然也有接一些几乎没赚头的委托打好口碑为将来成立自己的门面立下基础这一选项。但实话实说他知道独立经营一家店铺要花费多少精力，所以现在还没那么多的热情。

好在因为平时足够节约的缘故，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为食宿问题担心。不过早晚他必需做出这个选择……要么是自立，要么是为了求生而另谋出路。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泥沼，不断逼迫你要么挣扎，要么放弃抵抗任由被其吞没。

“说实话，我从我老哥那里听说刚好有那么一份不错的工作，你也满足他们的条件，不稍微考虑一下吗？” “成为国家机械师吗？” “没错！” 查尔斯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成为国家机械师的好处还是相当明显的：首先就是不用担心店铺月租金的问题，也不用为了怎样打好自己的名声提高口碑而费劲心力，只要埋头一个劲干就能拿到不低的薪水。但反过来说缺点也相当明显，譬如会失去人身自由，譬如就算完成了某项极其困难的任务也不用想着会拿到太多的补助，譬如需要忍受上司的唠唠叨叨以及可能存在的无止境的加班。

引用席恩老师的原话就是：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够熬过开店初期的困难，想要轻轻松松赚大钱就自立门户罢；如果你懒得为各种经营上问题去操心，就老老实实去国家工作，趁闲暇时间接点小单子赚赚外快。

可以说理查德的提议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只是席恩不想那么简单就放弃所谓“轻轻松松赚大钱”的美梦罢了。 ——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程度了呢？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对此作答，少年感到了一阵深深的迷茫。

在年幼时期起他就是一直比较出类拔萃的那一类人，甚至常常被周围的大人们直称作是天才——其实那很可能只是大人们独特鼓励方式罢了，可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他身上确实存在某些可取之处所以才能受到这种程度的夸奖。

在学校期间也是，自己的成绩总是能够维持在班级前几的水准，虽然如果放在整个年级段去比较可能就要掉到几十一百以后了，但姑且还是能够让父母拿出去能够自豪的分数。

毕业以后更是第一时间就选择了注定会大火的机械师的职业，因此得到了附近一大票街坊领居的艳羡。

席恩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天才，因为他能够看到很多很多比自己更有天赋，更加努力，哪怕只是更加幸运的家伙，但他骨子里依旧有一份傲慢，认为自己至少依旧比绝大多数同龄人优秀的傲慢。

反关查尔斯的一生可以用不幸来形容：

出生在一个很大的家族里，家里有很多兄弟姐妹，而他是其中最平庸的一个因此根本没有没有得到太多父母的关注——关于这一部分是查尔斯在学生时期亲口告诉席恩的。

上学时期的成绩也只能用马马虎虎来形容，体力也在一般人以下，性格也不是很好，以至于无论是在上学交友还是毕业求职时一直都处于屡屡碰壁的状态，自己赚不到什么钱花钱却还大手大脚，因此从身为好朋友的席恩那里借了不少钱。

非要说优点的话就只有为人豪爽这一点了罢，从学生时代开始两人每次外出理查德都是抢着付钱的那一个，理由是他觉得自己更年长一些，可能和他家里弟弟妹妹多也有关系罢。

以此为前提，席恩其实占了他不少便宜，因此曾隐晦地暗示过自己忘记对方欠了多少钱一事，自此也才会有了一开始在酒馆碰面时的那一番古怪的招呼。

可以说，虽然不是故意的，席恩一直能够通过和理查德比较而产生小小的优越感。可偏偏就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那个办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混小子就这么突然就转运了。准确说是理查德那群优秀的哥哥姐姐事业有成后开始扭头帮助这位吊车尾弟弟了。

在地产公司工作的姐姐利用人际之便，以相当低廉的价格为他置办的一大片房产；平时那位看起来对儿子不怎么爱护的父亲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自己出资为他在认识的车队里入了股；再加上现在紧接着兄长的步伐，在军队里混到了下级军官的头衔……

某废柴少年的人生开启了一波三折式的涅槃重生，虽然本质上还是过着负债的人生……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在席恩眼中，理查德那高高额头似乎都比以前更加锃亮了一些。

在自己最为落难的时候，已经镀的浑身金光挚友突然从天而降伸出了援助之手。席恩感觉简直真的好像看到了神话传说中那从天堂飘落到地狱的一根蛛丝一般，以前所有的傲慢在这一刻都化作同等的自卑刺痛着他的内心，以至于他无法自如地抽身而去。

——你小子明明只是比我有一群更加优秀的家人而已。 更加卑劣的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停止这样的想象。

或许理查德所在的高地民族就是这样子的罢。和许多外来的民族习惯的父母与子女分家不同，高地民族就是有一种天生的血浓于水的羁绊，想必理查德功成名就以后也会像是他的哥哥姐姐一样去照顾那些弟弟妹妹罢，这就是高地民族时至今日依旧伟大而强韧的秘诀。

想起自己那对只会吵架互相推卸责任的父母，席恩心中可以说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产生了所谓的嫉妒情绪。

是的，在这样家人的环绕下理查德会成长的罢，会长成更加优秀的人，结识新的朋友，去向比现在更加广袤的世界去努力绽放自己的光和热。

——已经没有再多的时间去给我迷茫了，否则真的要被他给彻底甩在身后了。 抱着如同签订投降协议一般的觉悟，少年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知道了，可以把报名的地点告诉我吗，我会努力地去争取一下的！” 他本意是想要握手的，谁知对方却重重地和他击了一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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