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笙揣着十个标有“100”的筹码,在灯光昏暗的过道里晃悠。
周围的墙壁上是马赛克画的装饰,色调和地板近乎融为一体,黑色的线汇集在前方很远处的一个点,看起来就如同空间封闭了。
道路不断往前延伸,色调也在悄然转化,五彩的贴片全都消失了,连着地毯与天花板一同变成了窒息的黑白二色。耳边响着时钟的滴答声,除此之外世界完全是寂静的。
走出走廊,一个宽广的大厅展现在他眼中。大厅正中间一座很窄的楼梯,楼梯环绕着中轴一直往上爬。
墙上用油画颜料涂抹着某种庄严的宗教画,一个男人站在云端,下面的愚民们惊恐地拜服在他脚下。
他的整个身影都是模糊的,因此许笙没法辨识出他的身份。
每一幅画里都有这个男人,他总是迷茫地不知道望向哪里。许笙在楼梯上慢慢爬着,那个男人也在画里一直走着,走得连许笙也记不住他是从哪里来的。
楼梯到了尽头。
面前没有出现想象中繁华的赌场,而是一个破败的观星台。
爬了这么久楼梯,已经是离地面很遥远的高层了。一阵冷风吹来,就算是穿着风衣也冷得直打啰嗦。
观星台正中央坐着一个木偶。
它身穿古希腊风格的长袍,看着天空冥思苦想。白色的长髯顺着脸庞垂下,在风中轻颤。
“请问——”许笙喊道,“赌场往哪边走啊?”
如果不早点抵达会很麻烦的。侍者已经在赌场哪里等待他了,假如他被侍者判定成放鸽子,说不定会在广播里听到“亲爱的许笙小朋友,你的侍者在大厅等你”。
木偶好像没有听到,只有它的长袍边角在飒飒摆动着。
“请问——”
“你多走了几层,”长髯木偶冷不防地开口,“入口就在下面。”
原来如此。
大概是他看那些油画看得精神恍惚,结果连赌场的门都没有发觉。
观星台上的经纬仪被风吹动,扣在一起的圆环轻轻转动起来。
许笙正欲往回走时,木偶却喊住了他:“不坐一会儿吗?”
“坐着干什么呢?”许笙反问。
“和我赌。”木偶的语气没有一点波动,“就和计划好的一样。”
“什么计划?”
“你会来到这里,然后和我赌博。”木偶颤巍巍地摊开手,几个筹码从手中滚出,“这都是注定好的,因为一定会这样。”
“为什么?”
“因为城市如此告诉我。”木偶将筹码摆整齐,“城市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你也在完成着城市交给你的角色,不是吗?”
“我没有心思和木偶聊哲学,”许笙也将筹码摊出,“废话结束吧。我出筹码500整。”
“刚好我也有500。”木偶嘎嘎笑着,身体前后摇动,眼球在木头的凹槽里抖动,“你看,我都说了,都是安排。向城市起誓。”
“……”许笙迟疑了很久,“向城市起誓。”
木偶摇晃着站起来,将经纬仪推动起来。那台古老的机器转动起来,最后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停下了。
“第三颗月亮快要被阴影吞没了,”木偶指着夜空中被云遮掩着的天体,“请计算下一次消失、到下下次消失之间所需要的时间。精确到秒。”
“你在逗我玩吧。”许笙差点喷出来,“我到赌场来,结果你告诉我就玩这个?物理学是要闹哪样?”
“这都是安排好的啊,”木偶诡异地笑着,“我和那些蠢货不一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这么说,你知道你的意志是受什么控制的吗?”
“可以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木偶坐在石阶上,低下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对于城市来说,我们的确是被控制的,因为一切早已注定了;但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城市是不可知的,这一切都是按照我们的自主思考得出的,只是我们的自主思考也是城市的一部分罢了。”
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也就是命运那样的东西吗?
假如命运真的存在的话——我是说假如,那人类和这群木偶有什么区别呢?
“真拗口。”
“你也是的,大家都是。”木偶静下来思考,“把答案刻在地上吧,然后等待真相揭晓。”
“你相信有真相?”
“不相信。”
“那你还等着真相揭晓?”
“我是在等待,”木偶嘎吱笑着,下巴一张一合,“等待着真相被安排。”
第三颗月亮从云层后面出现了,回到了夜空中天体的乱舞。
“如果我输了会怎么样?”
“你不会输。”
“为什么?”
木偶仍在神秘地笑着,白色的长髯飘扬:“因为安排好的。”
“你输了会怎样?”
“所有的筹码都已经拿出来了。输了的话,我就会从这里跳下去。”
许笙觉得很头大:“神经病,为什么要跳下去?”
“神经病,因为这就是安排啊。”
第三颗月亮消失在了云层背后。
木偶继续静坐着。它背后的城市灯火辉煌。
许笙看着这个木偶,只觉得它有点诡异。
它和自己迄今为止见过的木偶都不大一样,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你不在地上刻字吗?”
“我没法刻字。”
“为什么?”
“因为我的脑子坏掉了。”木偶指着自己的头部。那颗光溜的木头有点焦黑,“虽然它很快就会被修好了,但是我觉得它暂时还会坏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脑袋会被烤焦什么的?”
“是安排啊。”木偶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我是例外,所以我暂时超越了可悲的城市。”
“拜托,不要一会儿安排一会儿又超越什么的,那样会显得很精神分裂。”
“是的,因为一切都在我烧坏的脑子里争吵。”木偶说道,“城市里坏掉的东西都会被修好,但不属于城市的东西会停滞。我超越了可悲的城市,所以暂时逃了出来。”
“既然你超越了城市……那你现在被【谁】安排?”
木偶没有回答。
第三颗月亮从云层背后出现了。
地上赫然刻着“3分17秒”的字样。
“3分17秒,”许笙开口,“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月亮本身的移动相对于这个问题是可以忽略的,所以实际要做的事,只有预测云层的运动。”
虽然听着很简单,但实际的计算量却也是个天文数字。
借助艾娜遗留的强大数学能力,许笙才结合观测推导出这个数值——虽然是毫无意义的。
“真,精,彩。”木偶营业式地微笑,机械地拍了拍手,将筹码推出,“安排吧。”
“喂,等等——”
木偶根本没有管许笙。刚才的那个木偶消失了,现在的是城市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零部件。
它脱下长袍,露出病态的木偶身躯,撤下那屡胡须,咯咯笑着朝观星台边缘跑去,跳着舞坠入夜空中。
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传来——说不定已经在地面上砸个粉碎了,但许笙也不可能听见。
真特么莫名其妙,真特么滑稽,就像精神病人导演出的迎新话剧——还是拉上病友一起看得那种,大家一起笑嘻嘻边看边骂。
许笙不知为何挺想笑,但就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酝酿了很久,才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打啰嗦。
他抓住那些赢来的筹码,全部揣进口袋,紧紧攥住它们。
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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