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战场的ξ（一）

天色正逐渐变暗。

这里是基落山脉内部，靠近山腰附近的一片树林。

昏黑的厚厚云朵底下，大雨泼洒如注。林木阴翳，在张牙舞爪的狂风咆哮下不断摇晃，发出瘆人的嘶鸣。

少年的小腿被利刃割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泥水与血水混染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在少年的眼中，世界不断摇晃。他的后脑勺发涨似的疼痛，胸口发闷令他几欲呕吐。

然而他并未倒下。

将折断的剑插在土里，试图支撑身体。少年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不远处奋战的那人移去。

象征布洛凡王国贵族血统的金发，即使被大雨打湿沾在前额上，也不难看出少年那引人注目的光彩。

然而本应在王都享受优渥生活的贵族少年，如今却穿着沾满铁锈气味的链甲衫（Chain Shirt），即将以任何一个低贱佣兵都不难配置的冒险者装备在这场大雨里毫无荣誉可言地死去。

然而少年却并未觉得自己不幸。

辛苦得来的勇者候补名额被大贵族夺走，甚至被人逐出学院。

因为自己的家族力量不足，实属理所当然，所以这算不上不幸。

丢失价值无法估计的第十二绝剑，不仅被王族派人暗杀，而且还被兽人族困在这里，将要慢慢死去。因为自己没有力量，实属理所当然，所以算不上不幸。

少年只觉得遗憾。

因为一切都将结束。

他再也无法回到王都追讨自己的名誉，他再也无法为家族洗刷耻辱。

于是——想着起码要选择自己的死法，少年打算奋战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前辈……！」

少年对着不远处一人力抗众敌的青年男子大喊。

青年身穿浪人系的服装，单薄的武士服上披挂着破碎的甲胄，大袖翻飞间露出百鬼的图案。

少年对青年男子的舍命相救感到惭愧。为了救出弱小的自己，青年不惜置身于危险中。

青年用余光瞄瞄少年，紧接着将注意力投回到身前的敌人。

人立而起挥舞金刚之爪的猛兽——三头低阶『豪狼』发出凄厉的嗥叫，呈三角阵形向青年扑过去。

「唔———『胧夜月』！」

青年高声棒喝，手中的细长太刀在一瞬间划出三道轨迹，同时间将三头豪狼的胸口割裂。

「叽——呜」

豪狼在半空便发出哀鸣，往后跌去。

青年的攻击看似凑效，实则不然。

跌倒在地上的三头豪狼，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痊愈速度愈合了胸前的长长伤口。最后就连伤疤也难以看到。

这便是两人如此奋战却依旧看不到希望的原因。

就算给这帮兽人制造出在人类看来足以致命的重伤，它们也能在短时间恢复。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天生恢复力强、续战能力高，更重要的是——

少年用愤恨的眼神瞪向站在豪狼群包围下，被重重保护住的『那头巨狼』。

豪狼族之王，『桀恩·巴鲁斯』。

这头恶毒而强大的猛兽正以长满倒钩的舌头舔舐那口硬度堪比精钢的铁齿铜牙，用嘲笑的眼神睥睨战场。

接近三米高的巨大身躯，光是站在那里便足以向两人施加巨大压力。

它不断向受伤的豪狼们释放治疗魔法，企图以人海战术淹死两人。

（如果能够突破防线……再战胜狼王……就有希望。）

可惜的是——找不到破绽。

「全力进攻，把那个浪人困住。」

浑厚而威武的声音。豪狼王开口指挥部下进攻，随后看向少年这边。

上半身是巨狼，下半身形似人类。豪狼王摇晃夜光下闪烁黑光的浓密毛发，从腰间的巨型刀鞘中拔出一把巨大的弯刀。

它一步步前进，缓缓逼近奋战中的两人。

那姿态比起施加威压，更像是在做战斗前的准备。下压的刚强筋腿具有无与伦比的瞬间爆发力与敏捷性，能够在踩踏大地的时候让豪狼王即刻跨越与两人间隔的十几米距离，展开狂风暴雨的强袭。

「……前辈……！别管我了……快逃！」

豪狼们蜂拥而上，青年反射性挥刀击退几只先锋，却因为来自身后的攻击而被抓伤了背部。

「……不。盖尤恩，你知道我不能就这样逃走。」

盖尤恩明白——这位名叫库因·亚斯兰的武士，在找到他被豪狼族抓走的伙伴之前，绝不会放弃战斗。

「只要打倒……呼哧……这头该死的野兽……」

盖尤恩紧皱眉头，大口呼出白气，瞪视看向他的巨大狼王。

豪雨铺天盖地。

狼王紧握弯刀，终于一蹬地面——

「——————轰」

大地剧烈摇晃。下一刻，狼王跃升至盖尤恩的头顶。

「吼———」

伴随咆哮声压来的，是夜空中闪过一抹寒光的巨大刀刃。

「喔——啊啊啊——！！」

盖尤恩举起断剑，与下劈的巨刀碰撞在一起。

紧接着——目睹狼王上扬唇角的时候，盖尤恩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咕——啊！」

呜呕一声。忍不住口腔深处的铁锈气味，盖尤恩条件反射一般张开口，吐出含混内脏碎片的鲜血，沾在下巴上。即使大雨倾盆也一时洗不干净。

狼王手持的魔法武器上面，附加了数十个名叫『炸裂波』的第三位阶魔法。不仅一再摧毁着盖尤恩手中廉价的精铁剑，也透过剑体间接轰炸在盖尤恩身上。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妙——视野大幅倾斜。本该支撑住身体的力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盖尤恩从牙缝里挤出力量，咬得牙关胀痛。

巨型弯刀逐步下压，狼王露出从容不迫的嘲笑表情。

经过训练的手臂如今却被酸胀感充满，关节也发出叽叽叽的声音。

恐怕下一刻，盖尤恩就将手臂折断，紧接着死在狼王的剑下吧。

盖尤恩不怕死，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宿命。

五年前豪狼族前来袭击阿波卡利斯小镇，当时尚且年幼的狼王桀恩因为盖尤恩父亲的奋战而失去了许多族人。

这世界混沌不堪，没有谁是真正的反派。所以今天的桀恩只是为了报族人的仇而欲杀死盖尤恩。

就像父亲曾经说过的那样。怨恨与仇恨总有一天会化为剑，刺在盖尤恩的身上。

所以他并不怕因为自身的弱小而招致的死亡。

但是——

（如果我死了的话———那孩子会更加寂寞吧？）

盖尤恩无法接受就这样死去的结局。

如果自己在这里被杀死，留在镇上正一心为他祈祷的福泥会怎么样？

即将遭到狼王背后的靠山——兽人族统合氏族王的军团进攻的山下小镇又会怎么样？

无辜的镇民会怎么样？若是自己在这里被杀死，无法将情况报告给冒险者公会的话，自己的故乡阿波卡利斯将会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绝不允许倒下，绝不允许后退。

「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双手的韧带发出脆弱的声响，少年紧紧咬着舌尖刺激自己在极限状态下精疲力尽的大脑，口中流出带血的唾液。

少年将全身重量压向狼王。

巨剑与弯刀剧烈碰撞，振动着爆发出金黄的火花。

「——喔喔喔———『刚击』、『战力集气』！」

拍打在少年身上的雨水，逐渐被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强烈蒸汽所取代。

在狼王的惊异目光注视下，弯刀被猛地挥开。在这之后，爆发出惊人瞬发力的盖尤恩用武技『强制回放』让动作回到先前的位置。

狼王的嘴角扯出嘲讽笑容，随后再以更加迅猛的挥剑加以反击。

剑光来往，泥土在两人的攻防互换间被难以承受的巨力砸得从地面升起。

「想要进攻山下的小镇，就先把我打倒……！」

盖尤恩以大吼掩盖体力不支带来的动摇，努力表现出矢志成为『第十二勇者』的男人应有的模样。使劲提振气势。

实际上，盖尤恩光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原地就让他意识模糊，呼吸困难。全身就像是盖上了厚厚一层泥土那么沉重。

他偷偷看向不远处奋战的亚斯兰。

只要自己战死，亚斯兰就会撤退吧。

那位大人会把情报带回小镇。所以自己该做的事就是吸引狼王的火力，让亚斯兰趁机打倒更多的豪狼。能在这里先一步削弱兽人们的力量，或许山下的百姓们就不会遭遇不幸。

「正是被这些无趣的东西束缚，你才会死在这里。盖尤恩。」

然而狼王不为所动，仍旧以谨慎态度面对盖尤恩。

双臂肌肉蹿起一股剧痛，但盖尤恩努力忽视那股疼痛。

不到最后绝不放弃——盖尤恩打算战斗到最后一刻。

打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脆弱的自己毫无胜算。

即使如此——

「我是第十二勇者的候选人，我的身后就是我的人民。我不会再后退一步。」

盖尤恩踏稳了大地，脸上浮现出即使看透命运，也依然全力以赴的人才会露出的澄澈笑容。

盖尤恩踏向巨大狼王，像是要横扫一切般挥剑。

还不能死。不可以死。不能输。

脑海中浮现出的唯一画面，是炽色黄昏下的麦田，以及头顶长有狐狸耳朵的神明少女望着自己露出的动人笑容。

狼王挥剑。弹开了盖尤恩的全力一击。

盖尤恩以『强制回放』消耗体力让动作回到原来的轨道，持续挥剑。

挥剑，弹开。挥剑，弹开。挥剑，弹开。挥剑，弹开。挥剑，弹开。

「喔喔喔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

狼王被激出怒火，发出战吼。盖尤恩也回以战嚎。

在破碎大地上贯彻彼此意志激烈相撞的一人一兽，每一次死斗都会引发撼动整片山林的冲击。

风与热的乱流震颤泥地。

最后————

「该送你上西天了。『剑豪击』。」

狼王抓准盖尤恩露出疲态的那个瞬间，毫不迟疑地发动武技。

光芒拖曳着尾线闪过。

一个滚烫的触感贯穿了盖尤恩的腹部。

「唔呕——」

难以理解、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身体终于失去全部力气，视网膜前一片昏暗。

犹如烧红的铁棍在肚子里搅拌，剧烈的痛楚从腹部向着全身扩散开来。

「咕……叽……」

.

几乎要被一刀两断的盖尤恩，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挣扎。

「少年，我承认你很强，但是——」

一只狼后脚踏进自己所能分辨出的视野中。

站起来啊……

——只要一失去意识，就会死。

盖尤恩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他拼命地想起福泥的身影。他今天依然要回到她的身边。

「——你很不幸，遇见了我！」

狼王得意忘形地大吼。耳边响起的，还有被数只豪狼围困、无法过来支援的亚斯兰发出的焦急吼叫。

（第一次……见到前辈这么急躁的样子呢。）

他感受着狼王高高举起的巨剑带来的恐惧，将已经变得太沉重的眼皮合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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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死亡，却迟迟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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