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

于是他们并肩说起话来。

「我从没听说过那些野东西会穿链甲，威尔，」罗杰斯并非想要质疑威尔身为斥候的判断力，但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他斟酌用词，「你知道……嗯，起码我并不知道。这就好像看见帝国人用勺子吃饭一样让人惊讶。」

「大人，感谢您会这么说，」威尔向罗杰斯的关怀致以谢意，「您一会儿亲眼看见后，多半会更加吃惊，大人。」

「这儿太安静了，不是么？」老乌克在他们背后站定，拍了拍一株形态怪诞的老树，「风也变小了。」他呆呆站着，抚摸着干裂的树皮。冰霜在它上面添上皱纹，还有……

罗杰斯安静地走到他身旁，屏住呼吸，把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掌覆盖在那道痕迹上。

过了好久。等到三人之间又只剩下喘气的「呼呼」声，老乌克从他的胡子底下挤出声音。

「你觉得是什么？」

「……熊。」

罗杰斯没等他说完就开口。

「不……如果我说那是狼呢？」

「怎么可能……」罗杰斯摇摇头，「你们不也说过，这一带的狼早就灭绝了吗？」

「但也有例外，」老乌克喃喃地说，「这分明是狼爪遗留下的痕迹。要是白掌熊来过这里，这棵树早就被拦腰打断了。我亲眼见过这附近的熊能留下的爪印，木头从中间折断，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这是狼，我可以发誓。」

「这要是头狼……」威尔看见罗杰斯紧张地绷住了脸，下意识舐了舐嘴唇，「那这东西该有多大？」

他们紧紧盯着把老树皮挖出巨大凹痕的爪印。太大了，仅仅一根爪子的宽度也比罗杰斯的脑袋大。它们刻印在这树影幢幢的暗冥世界，那些树旁的血迹就是干了，被积雪覆盖，还是看得出来这里发生了多么可怕的惨剧。

威尔浑身发抖。树枝在他们头顶上晃动，结霜的叶片分割着星光在他们脚下的投影。

老乌克不安地动了动，把别在腰上的钉头锤拿在手里。

罗杰斯看起来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用下巴指示威尔：「带我们过去吧，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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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雪枭的叫喊突兀响彻冰冷夜空，双子星闪烁天顶的时候，他们终于翻过那道山脊，越过了潺潺流水的寒溪，抵达了这趟旅途的终点。

他们开始攀爬这座稍微隆起的小山丘。下方便是他们所追寻的答案，它简直呼之欲出，威尔想，但这答案却首次令他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判断的是否正确？

他开始怀疑起这片永夜了，怕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把一切都埋藏，连同他们三人的命运一起埋葬。下面有什么？

威尔打了个喷嚏，再次发起抖来，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下面有什么？这可怕的问题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威尔紧紧抓着突出一截的树干，开口问罗杰斯：「大人，你们看到了什……」

「什么也没有。」

罗杰斯面色怪异地回过头。这时候老乌克补充上一句，「你说的那些人没了。」

惊惧在威尔的脑中勃然炸响，他奋力将脑袋从罗杰斯旁边探出去，终于看见了下面的景象。

看来那些尸体是没了。然而他也明白了两人脸色怪异的原因。

因为痕迹。那些怪异的痕迹遍布在大地上，积雪也没法彻底将之掩埋。永夜终究无法吞噬一切。

起码那些血迹还在，他想，那些乌拉马特勒浪人的营火已经熄灭，但把雪地烧灼得黑灰的印记还清晰地刻在狼藉的冻土上。还有好多散乱的兵器，破碎的马具。

血迹变得干冷黑红，在污秽的帐篷表面涂上蛮荒的刺青。

风又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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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以后，完成搜索的乌克·铜须返回到集合的地点。

「真是够呛，对老人家真不体贴。」

因为感到寒冷，乌克抽了抽大鼻头，把身上粗糙的棕黄色披风裹紧。

对于长辈来说，照顾年轻人是分内的工作。但乌克就是没法对那张自称军团长的蠢脸露出笑容。

还有那个叫作威尔的斥候。想到这里，他啧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不屑。那孩子还没习惯战场，是个实打实的软蛋。对于战锤堡铜须领的矮人来说，没有取走敌人生命或是自己的生命被人取走的觉悟就挥剑战斗，就是对生命的不敬重，也就是对手中剑的侮辱。他认为威尔并不懂这些。

这话虽然重了点，但乌克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铜须老爷荣获第一！」

背后传来罗杰斯夸张做作的感叹，老乌克又啐了一口。

「所以呢？让老人等待这么久，总该有点收获才对吧？」

「很遗憾，查到的有好事也有坏事。」

「先说好事。」

罗杰斯收起蠢货似的动作，用下巴指指威尔：「好事就是这附近没有兽人来过的痕迹。」

「我们分别检查了三个帐篷。东南，西南。」斥候不像话地耸耸肩膀，「东南处的帐篷只留下衣物和图腾，还有一些冬祭要用的笛子。但是坏消息嘛，我们在西南处——」

「——我们发现了这个。」罗杰斯接过威尔的话茬，把一个闪着光的东西抛给了乌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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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乌克·铜须惊异万分，用神经质的动作在冬日稀薄的月光下把玩那件物品。

「这个是——『护佑之眼』的一部分。这怎么可能？！」乌克看仔细以后，慌张地把它抛回给军团长。罗杰斯看上去早就猜到他会作此反应，利落地接过。

「没错，」罗杰斯说，「护佑之眼的一部分。我相信这不是那些野兽所留下的。只有高贵的骑士才配拥有这护符。」

「那么，我们又在这枯等些什么呢！」矮人说，「再往前走下去不过是能遇到兽人战士罢了！」

「我没说我们会听到好消息。」

罗杰斯皱皱眉头，「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往前走。」

「你的脑子冻傻了吗！军团长大人！」

闻言，乌克·铜须火冒三丈地跳起来：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再走下去，便是冰之心，死亡的国度！」

「你认为那些兽人做得到的事情我们做不到吗？你别忘记那座地城是怎么让温泉水润泽地脉，驱散寒冷的。眼前的兽人肯定也有办法建立根据地。」罗杰斯反驳，「有些事情无论最后的结局好坏，都要有人去做。我认为探查兽人军团最好的一次机会就在眼皮底下，我们必须要走下去。」

他们在原地僵持不下，最后打算在背风坡过一夜，明早再做打算。

他们在那里找了一块积雪不算是太深的树干，在它底下扎营。那树看上去很结实，像铁杉树，高高的影子摇晃，遮住夜空下的寒风。

威尔·罗玛把雪踢开，打了个喷嚏。他们每个人只带了一条毛毯，挡不住寒夜的冷气侵扰，「我们可以生火了吧？」

「那么来吧，」老乌克表示赞同，而想要赶紧睡觉的军团长大人也没有反对，「我已经受够这寒冬了，就算有兽人来，就让他们来吧！让他们尝一尝勇者军的斧头吧！」

「火光也有可能引来野兽。」

「但火光也有可能引来别的东西。」罗杰斯摸了摸被冻得发紫的脸，「比如说这些游牧人的臣民。森林的浪人。」

「小孩子童话，」乌克反驳他，「看得出来那些浪人来过。他们在这里亮起火把，而且砍了很多树木生火。但还是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谁去砍树？」

「我猜是不需要的，」乌克回答斥候的话，「去罢，小鬼头。浪人们留下了很多残破的树干，这附近也有一些枯木。够我们升起大火啦！」他和威尔去捡来枯枝，并为了升火而开始忙活起来。

罗杰斯靠在树旁边休息，把佩剑拿出来用雪来回擦亮。

矮人把火升起。

或许是黑暗的缘故吧，光影愚弄了他们的眼睛。高大树木投下的阴影像许许多多下垂的手，仿佛要靠近火堆取暖。

他们围坐在夜幕下，反而变得沉默起来。也许是想起了雪山里的某一些晦涩传说，也许是为前路即将面临的黑暗力量而感到恐惧，他们都把武器放在方便拿取的地方。

过了很久，乌克开口了：

「敕使大人警告过我们不要太深入基落山脉，」他说，「威尔，你知道原因吗？冰山狼的传说到底是什么？」

威尔张了张嘴巴，但是没有说话。罗杰斯开口说：「你比我见多识广地多，乌克，难道你在东大陆的时候从没去过暗夜精灵的藏书馆吗？我听说记载了这尽头山脉的书籍就存放在那里。」

「没有，没有这种书。就连自由佣兵城邦的学士都不知道这个地方的神话，暗夜精灵又有什么资格回答呢？」

「我倒是从圣女大人那里听到过，」威尔·罗玛舔舔他因为酷寒而冻裂的嘴唇，「蒂西亚大人告诉我，这森林和西方的大森绿地带有些联系，或许是还未加入战场的魔王统领的地盘。那时人类尚处原始，精灵在庞大森林里对抗魔族的入侵。」

他们在夜深之前决定了守夜的顺序，威尔抽到了最后一个。因为他们要让他最先休息，以便确保五感敏锐的斥候能够发挥好作用。

当他们把火堆用石头盖住，只留下一点余烬提供温暖，睡意几乎是立刻就笼罩了他们。

罗杰斯首先守夜。

由于轮班时间还长，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大山下的夜景，远眺着那些连绵不断、被大雪遮挡的群山。

除了树木沙沙摇晃，四周没有别的声音。

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间，罗杰斯抬起头来。

(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一阵剧烈的寒风突然从他背后刮了过来。

罗杰斯跳起来，片刻间惊讶地说不出话。

威尔和乌克都因为他的动作而惊醒，左右张望。

「快看上面……！」

罗杰斯大吼：「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威尔！！后退！」

斥候抽出弯刀，而矮人则转动手里沉重的钉头锤，将单手斧从背后取下。

当他们站立着，围成三角形，面对四周无穷无尽的黑夜时，一阵鹰的啼叫从山顶俯冲而下，掠过他们的耳边。

一切徒然寂静下来，耳边只有同伴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就连雪花纷飞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因为心跳加速而在耳边扩大的嗡嗡声音不断被放大。

「……这是什么？」

是军团长，罗杰斯·帕拉戴恩的声音。

威尔定睛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雪花当中，居然有羽毛飞舞。

火堆啪擦一声，余烬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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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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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属于鸟类的脚爪，从黑暗里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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