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的旅程(二)

似乎桀恩的反应是在盖尤恩预料之外的。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

「小鬼，你要记住一点，那就是魔族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世界的侵略者。」

盖尤恩楞了一拍，显然他是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他冷静地询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桀恩大哥？」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人类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并不只是魔族一方的过错。」

「……可是——」

「这个话题非现在谈不可吗？」

盖尤恩用一只手抓着膝盖，停下了刷鱼的动作，拼命试图止住身体的颤抖。

若他有亲眼目睹兽人族摧毁村庄、杀害百姓的行径，或许他听到桀恩这么说会更加生气。

「恐怕这是对你们而言吧！」

盖尤恩犹如条件反射一样，难以抑制内心深处的憎恶感抢着开口。语气也不由自主般带上了质问的意味。

「魔族给了你们反攻的条件，也给予了你们足以成功壮大自身文明的时间与技术，所以对你们来说，恐怕魔族是恩人一样的存在吧！」

盖尤恩再也无法压抑，低声控诉起来。

他痛骂魔族，语气之中带着彻彻底底的恨意。

「你的眼神——」

「什么……？」

「——我说你的眼神。小鬼，你现在所露出的那种眼神，想必不是自己所拥有的吧？」

盖尤恩木然僵硬在了原地。他呆呆抬起头，看见了桀恩那张凑得很近、无法看出表情的狼脸。

「……恐怕这眼神就是在教会的知识垄断下教育出来的标准产品吧？真不愧是『勇者』啊！」

狼脸似乎笑了起来，但看上去表情却是那么悲伤。

「真是和统合氏族王教育出来的那帮蠢材一模一样的眼神啊。从不自己主动思考，从来不去寻找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被不属于自己的仇恨束缚着，永远像是一个傀儡一样受人操控。啧，我自己也曾经是这样啊，真够可悲。」

听见他毫不留情的嘲笑，盖尤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但是不等他回答，桀恩就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我问你吧，小鬼。你请楚魔族与人族之间的区别吗？」

「他们大多数拥有魔鬼般的魔法亲和力，并且正义值偏向负数，驱使着邪恶存在作战，是邪堕的产物。」

盖尤恩想也不想就把书本上的这句原话流利地背诵了出来。随后才像是发觉了什么一样紧紧闭上嘴巴。

桀恩缓慢地摇头。想必这时的他露出了一副没能听到满意答案而失望的表情吧。

「我要的是你自己的回答，小鬼。不是教会教给你的那套破烂东西。」他直视着盖尤恩的双眼，眼神中闪着火光，「当遇到御雷大人以后，我思考了很多，想通了很多，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而你呢？问问自己的心，『魔族』对『你自己』来说，到底是什么？」

盖尤恩想要反驳，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下意识开口。

自己说不清楚魔族的残忍。因为，他并没有参与任何一场前线的战争。

比起魔族如何如何杀害无辜村民的这些地方教会传播的宣传材料，他听得更多的反而是民间的怨言：关于教会的执行官进行兽人肃清，或者是魔女狩猎的时候，如何残忍地拷问当地百姓。如果他们不试图编造谎言，教会就开始拿替罪羊开刀。

「难道仅仅是天生拥有强大力量，就该被教会扣上『恶魔一族』的帽子么？」

桀恩看上去打心眼里厌恶着教会，可盖尤恩没办法反驳。

「难道仅仅因为正义值偏向负数，可以召唤邪恶的生物，就是邪魔外道吗？」

桀恩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御雷，盖尤恩愣了一拍，也追上他的视线。

「御雷大人不仅可以召唤邪恶魔物，也能够召唤圣洁的天使。你认为御雷大人也是魔族吗？」

「……」

对此，盖尤恩彻底无话可说了。

「魔族和兽人族一样，都是原本可以和人类和平共处的生物。」

但是，一旦发生什么坏事，责任都会被推卸到兽人和魔族身上。

最后甚至让「杀掉兽人」或者是「杀掉魔族」就能够解决问题的这种观念，变成了世间多数种族默许的思想。

这种扭曲的共存方式，散播了战争的火种，最终矛盾不断激化，终于有一天——爆发了第一次亚人战争。

「可是……」

盖尤恩很想反驳，但很快就合上了嘴唇。

「既然你想要问心无愧地成为一名勇者，那就好好思考一下吧。未来自己该为了什么而战斗。」

究竟是为了守护自己背后的人民……还是选择成为一条勇者军的走狗。

「……那么桀恩大哥呢？今后你又打算为了什么而战斗呢？」

桀恩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谁知道呢？」站起身眺望远方的天空。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人类与亚人类的战争都已经展开了。在矛盾没有激化到把精灵和矮人牵扯进来之前，我想要尝试着扭转亚人类对人类的仇恨，因为冤冤相报根本就没有尽头。仇恨只能蒙蔽人的视野，仇恨无法终结战争。」

世界都恐惧着魔族和兽人。

如果从不思考「改变」，而只是一味制造杀戮惨剧，只会不断地加深人们的恐惧，也就肯定了教会和勇者军传播的所谓「亚人即恶」的看法。

「可是……如果没有了教会，国家与国家之间……唔，该死。」

听盖尤恩自言自语的样子，多半是已经理解到状况了吧。

国家与国家间想要不爆发战争，就必须要有教会的制约。

教会与列国不爆发战争，就必须要有勇者军的制约。二者缺一不可。

如果没有教会来扮演『人类守护者』的身份，用恐惧与恩威并施的权杖指挥世人，恐怕列国会为了争夺领土而引发混战。到头来还是不能这么干脆地除掉教会。

可无论是教会抑或是勇者军，他们都确确实实和现在的魔族一样，失去了本心，被金钱、权力、势力、暴力所迷惑，从内部腐化已极，尽管世间仍旧需要他们。

这便好像是骑士团长行恶，团队便很快就会腐朽为盗贼团。如若国家崩溃，圣职者为了谋生也会参与到当地的抢劫中。

「盖尤恩小弟，我并不认为教会就一定是你的敌人。」

正当他迷茫的时候，桀恩突然开口。

「但是必须要有人来对势力高层整顿、肃清，使之恢复秩序。」

如果当初教会给予国境内的亚人族保护，并善待最初的魔族，或许仇恨就不会不断积累直至如今的地步了。

可惜人类过度的教会力量实在太过于庞大，复杂，乃至于累赘了。

除非重新建立起一个新的教会体系来取代十字教会，但这并不现实。更何况对兽人等异族抱走歧视念头的人类太多，就算建立了新的教会，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对现在的盖尤恩来说，根本无法回答。

遇见桀恩和御雷这两人，对他的世界观所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盖尤恩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想通这一切。

他低下头，用力地刷起鱼鳞。

.

他们通宵达旦地穿过荒野，直到天空逐渐染上紫色的光晕时才停下。

由于前方有兽人部族的聚落，为了节省力气，御雷听从了桀恩的建议。他们找到林间废弃的羊肠小道，抄近路一直走到森林边界的空地附近。

本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先抵达城镇，但傍晚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雨，道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走。看来今晚只能是先在这里露营了。

要在星空下过夜也不成问题，因为基拉等人准备好了帐篷。

但这么晚才准备露营，效率果然很差。等到御雷和基拉他们将帐篷在迎面吹来的大风里架好，挖开草皮堆砌石块挡风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御雷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才看见从森林里捡完干柴的桀恩从山路上下来。

依照这种状况，或许他们直到天亮都没办法充分休息。但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流的战士或是魔法吟唱者，即使身体疲惫也能用技能稍微恢复。

比起睡觉，他们更希望能够继续欣赏山丘上方的景色，以及闪烁着被磨亮的绿松石般光芒的这片天空。

「哇噻，这也太棒了吧？！」

「没错！有肉可以吃，还有极光可以看，这是极致的幸福！」

御雷、盖尤恩、桀恩、武士亚斯兰以及基拉会长他们在内的七人一狼围坐在劈啪作响的营火前，发出闹哄哄的各种声音。

「放开了吃，还有很多喔。」

「等一下，这样不会很不妙吗？吃过御雷大人的料理之后，就连王都里的名产似乎也会变得无法下口了！」

「你太夸张了。这分明是邪恶法师……好吃(小声)……为了拉拢人心迫不得已使出的伎俩。」

「说这话之前先把你嘴巴里的肉吞下去啦，这个吃货女(抢)」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抢走我珍贵的食物！！」

御雷从圣女蒂西亚的嘴边抢走她的肉串，塞进自己嘴里。这两人又开始吵闹起来。

「让你吃饱又会跑去干一大堆傻瓜事，给大家添麻烦」

「臭尼特你还我肉串啦！你明明就只有一直在睡觉不是吗！？捡干柴的时候也是这样……」

「真是麻烦，我有在好好搭帐篷喔。喂，不可以偷拿，这是我烤好的」

「啊啊！肉！！肉要掉下去了！」

御雷拍掉蒂西亚自然而然伸到他面前的手，和她掐架起来。

看到这样的景象，基拉似乎默默捂住额头。

由于这两个人实在是很孩子气，盖尤恩选择坐视不管，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桀恩这边。

「……冬天来的时候，我们部族里的德鲁伊会聚在一起，向祖灵献上祭品。这样一来，向山之神借火的仪式就完成了。只要是她们亲手施就的魔法火焰，放进受过祝福的柴堆里，就可以燃烧上一整个冬天。」

桀恩完全放下了作为氏族王的架子，回忆着过去时光微微叹气。他现在这幅样子像极了正在描述冒险生涯的兽人佣兵。

盖尤恩从小就喜欢收集各地的英雄谭。听到桀恩自豪炫耀他遇见自己妻子的故事，不禁让盖尤恩热血沸腾，心生向往。

「老族长挑选出武力最高强的十八名部族战士，我们抱了必死的觉悟，只带上最低限度的干粮就前往泽贝尔大湖，向侵占领地的多头水蛇发起最后一次挑战。」

「然后怎么样？战况如何？」

「很遗憾的是——尽管我们倾尽了全力，还是没能对水蛇造成重创。」

面对盖尤恩和弓箭手少女瑟莉安两人前倾身体提出的疑问，桀恩刻意用低沉语气回答。旋即他话锋一转：

「我们被逼到了绝境。但就在那个时候，我被打落水底，却在混乱中发现了这件魔法道具。」

桀恩举起手爪，将戴在手腕上的一颗宝蓝色饰品展示给盖尤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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