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呼刚打开门,霉味混杂着油漆味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弯下腰来,不住咳嗽——果然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缺少通风与人肉吸附,才会让这两股味道横行霸道鸠占鹊巢。
赶紧把窗户开了,待会儿一定要找人好好把这里打扫一下,查呼心想,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阿P莫非只是把牌子换了,里面是什么看都没看?会不会有人的办公室实际上是储藏室乃至开水间、厕所?那个人又会是我吗?
他缓了缓神,抬起头,不禁咂舌。是办公室,又不太像他记忆里的办公室。
不是那种公司社畜的N人共处一室的格子间,也不是那种一把椅子一张桌子配上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子一个底下印有牡丹的搪瓷脸盆以及一个花花绿绿的热水壶的小办公室。查呼心里清楚,P镇政府大楼都那么大,配上小办公室那就是大人穿小鞋,滑稽得很,但这个办公室还是震撼到他了,在查呼印象里大概顶得上大半个刘老爷公馆的客厅。说实在的官与商,钱与权,在某种意义上,既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存在,也是可以彼此重合的存在。这世上当然有办公室大的客厅,也必然有客厅大的办公室,并不矛盾,或者说,肯定如此——虽然查呼并不能肯定刘老爷是不是经商的。
一张圆弧形的老板桌几乎横跨了大半间办公室,两侧的空间刚好能允许一个胖子由一个瘦子搀着穿行,老板桌上摆着两台电话,估摸着一台外线一台内线。老板桌背后是一张办公椅,两排除了书什么都能装(比如玉雕、奇石与名贵字画)的书架以及墙上一块硕大的鎏金牌匾——“正大光明”,虽然查呼总觉得这应该挂在乾清宫。
查呼轻松穿过桌子,掸掸椅子上积着的灰尘,一屁股坐上去,整个人都几乎陷在里面。实在是太舒服了。此间乐,不思办公。他又稍微擦拭了下桌面,看到上面的结疤、木纹,也吃了一惊。这么大的实木桌,真的不多见。
老板桌面对着两排沙发,一张茶几,估计可以三两好友——甭管他们是狐朋狗友还是酒肉朋友还是点头之交泛泛之交市道之交一面之交八拜之交车笠之交金兰之交君子之交总角之交忘年之交忘形之交,都可以在这品茗饮茶摆龙门阵,或者国家事去他娘打麻将,哦,不,麻雀牌摆不下,比鸡斗地主啥的总可以。
右手边是完全的落地窗,透过去可以看见P镇的一角——灰蒙蒙的破旧房子,灰扑扑的马路,灰头土脸的镇民——这个当然不可能看到是我在胡扯,正如月球上连长城也看不见。欢迎仪式过后红毯没精打采地瘫在那里,像一条被打死的小蛇吐出的红信子。总之,令人泄气,就像走了气的热包子。
这时查呼注意到角落里似乎还有扇门,他打开一看,呵,里面还有个卧室呢!一张酒店里用的大床,床头柜上还贴心地摆着一个烟灰缸,床正对着一台大电视,全面屏,大概五十多寸,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肯定很爽,可惜查呼既不抽烟,也不喜欢看电视。卧室还配了一个独立卫生间,这个自然是很必要的,五讲四美里就有“讲卫生”嘛!
办公室里放卧室,似乎也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事情,查呼倒也没过多震惊。以前出过这种事:上级来某个镇(当然这回不是P镇)视察,到镇长办公室去,镇长不在,问秘书,秘书说镇长下乡去了。上级到底是有经验,一下子把办公室暗门打开了——镇长正在里面睡大觉,满身酒气。横插一笔闲话,到此为止。
查呼把办公室看了个遍,觉得该去找阿P了,不过走之前他怀着试试看的心态拨通了内线的电话——旁边还有很贴心的提示,如果要保洁工作需要拨哪个号。
出人意料的是电话拨得通。查呼报了办公室的编号,那边满口答应马上去办。
“你们知道我们是新来的吗?”
“不知道。我们不在乎,反正不管镇长换成谁,都需要保洁工作。”
“哦,好的。”他挂断电话。是时候去找阿P了。
乘坐电梯来到最顶层,直接就进了阿P的办公室。布置差不多,除了阿P背后就是窗以外。两边都有门,估摸着是通往楼两侧的。
“喔,查呼,你来了啊,等下,我先把工作分配完。”
“陈沂,我任命你为城市规划与建设办公室长官。”他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官印。查呼注意到边角有点磨损,像是不断地摩挲出来的。有点感觉像西楚霸王分封诸侯啊。不对不对,项羽怎么能跟阿P比呢?那就是个学剑不成学书不成学兵法又只学皮毛的家伙啊。等等,陈沂不是政治学专业的吗?为什么会管城市建设?难道是因为他带了个锤子过来吗?查呼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算了算了,城市规划到底是政治内容,也许能对口吧,暂且相信阿P这回。
“马单平,我任命你为物资准备与整理办公室长官。”喔,管后勤的,是个肥差。但愿不要从中揩油。
“吕威宏,我任命你为科技进步与创新办公室长官。”学生物的去搞科研,这倒也没做错。看P镇身为国家级贫困县,第一产业比重一定很大,重点发展生物,肯定没毛病。阿P这点倒真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查呼也经不住赞叹。
“钱越来,我任命你为经济发展与增长办公室长官。”官印刚要交给他,查呼终于忍不住了:“阿P!你不是说他是地理专业的吗?你让他管经济?为啥?因为他的名字?”
阿P摇摇头。“查呼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个样。你真以为只有学经济的才能管经济?你个‘大文豪’不是也知道什么帕累托规则吗?为什么学地理的就不能学经济呢?还有,他是我的人,他办事我放心。”
“可是经济这么系统的东西,没有专业知识真的没办法啊!我只会定性分析,叫我看账本我就是两眼瞎!”
“查呼!你要知道,经济在我们的计划中只是很小一部分,那是细枝末节,不需过多在意,我要你用文字教化百姓,什么时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P镇还用得着管经济吗?”阿P双手叉腰,满脸严肃。
“可是,百姓要生存,要温饱,要发展,文字不能当饭吃啊!”
阿P深深叹气。“哎哎,你啊你,还是一天到晚就想着社会关怀,你是搞宣传的,要好好想想如何对上我们的宣传口径,不要老想着社会民生,你只管发声,明不明白!”这最后一句几乎是**裸的威胁。
这时最后一位开口了,是那个“BE阿P”。
“尊敬的刘阿P镇长,我是F大会计与财政学专业双硕士毕业,这是我的毕业证书,我想在P镇工作应该够了。”她掏出证书,语气冰冷,完全公事公办的口吻。
“对吧,阿P,专业人才就放在面前,不能屈才啊!P镇任人惟贤,这不是你定下的规矩么!”
“你跟她认识才多久?帮她说话?你就这么相信她?她的证书是真的吗?你对她有意思?”阿P的问题连珠炮似的扔过来,咄咄逼人。钱越来也随即附和:“就是就是,查呼,我警告你,你别见了女的就傻了眼迈不开腿,我们的事业远着呢!”
查呼这才意识到这位“BE阿P”长得还确实有点可爱。脑子里一下子闪过“男女授受不亲”那条铁律。的确哈,自己这样好像确实会被误会,毕竟这世上中了美人计后吃里扒外的二五仔还着实有点多。
“首先,既然这里有专业对口的,那我肯定会推荐她;其次,既然你这么信任钱越来同志,那你把他放更重要的位置上好了——有了,你让他当秘书吧!要不然,让一个女的做秘书,你不怕别人嚼舌头?”话说到这里,阿P脸上涨得猪肝一样红。“查呼,你别瞎想!我是有心上人的!”
他把官印一甩过来。“妈的,查呼,我算是认清你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爹要讨小三,随你去吧!三楼最右边!”查呼接过官印,学《聊斋志异》里的八哥唱了个山西腔。“多谢阿P,臣去也!”
三楼最右边。“到了。”查呼打开门,又加了句,“我没想别的,真的只是想着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结果又觉得自己是越抹越黑。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什么?”
“小哥你是单身吧?”
“额……还真是。”
“果然,凭实力单身。”
查呼顿时无地自容又尴尬无比。“额,我帮你开灯吧。这里面太暗了。”
灯光一打开,全是各种箱子。是储藏室。一语成谶。果然猎户家墙上的猎枪,迟早有一天要打响——虽然没想到这么快。
“这,这哪里是能办公的地方啊!”查呼脱口而出。
“没事,我要做的文书工作不多,我待会叫人弄张桌子椅子打扫打扫。你先去找镇长吧,他好像找你还有事。”
查呼这才想起来阿P是找自己有事的,但是想到自己刚才又顶撞了阿P,有点左右为难。
BE阿P咯咯笑道:“没事,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很久了,他是三分钟脾气,相信我,你快去吧。”
重新回到阿P办公室,阿P热情地握住查呼的手。“查呼,赶紧的,给你个大活!”似乎之前说了什么全忘了似的。查呼决定还是不要旧事重提了。
“什么活?”
“宣传!”
“可是我该宣传什么呢?我们有宣言吗?有纲领吗?有指导方针吗?没有我怎么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有!PASSION!”
“PASSION又是什么?”
“就是你内心的激情!如果我们能激发民众的政治PASSION,就能激活民众舆论,就能实现P镇政治的良性发展!而这,就需要你用你的文字去感化!”
“可是我又该写什么呢?”
“我现在已经让史正天草拟法典了,那个时候你再统一口径。现在,你想写什么写什么!我信任你的文学能力!你一定能感化他们的!
“额,我想我大概明白了。”虽然这任务莫名其妙,但……总得干不是?
“我已经让马单平给你安排电脑了,赶紧去吧!”
查呼的办公室已经整洁如新——虽然它本来就应该算新的。老板桌上有一台电脑,24寸的屏幕,机械键盘,估计除了打字,打游戏也会很爽。
查呼琢磨着,虽说什么都行,还是介绍一下阿P为妙,于是花了一下午,字斟句酌,引经据典,从阿P祖上说起,他的家族可谓赫赫有名人才辈出,族谱里面出了许多大文人:刘项刘向刘伶刘文典刘半农刘禹锡刘宗元刘跃进刘震云刘瑜……当然像什么刘邦刘秀之类的那都是做吃人,尤其是吃文人的皇帝的败类,早就被除出族谱了,总之,阿P祖上就流传着文人的血脉,就想着要经世济民为万世开太平。
然后再说一说阿P的现状,芝兰玉树,雅致文士,以民为本,大公无私,明察秋毫赛离朱,嫉恶如仇似包公……
当然全文不可能如此简略,在文学性和内容上都远超本篇,毕竟我只想摆龙门阵,“文胜质则史”,查呼的阿P文,还是让它乖乖呆在电脑里吧。
总之文章写好了,马上送印,贴至P镇的四面八方。查呼这才满意地睡着。
第二天,噔噔咚咚的敲门声响个不停。查呼不情愿地起身开门,是钱越来。“楼下有个老婆子坐在门口,吵着要见你,阿P让我赶紧喊你下去。”
查呼深知民意的重要,稍事洗漱,立刻下楼。果然坐着一个衣衫破旧,饱经风霜的老人。“老奶奶,我就是查呼,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掏出查呼昨天写了贴出去的文章。“查老爷,你写的啥东西啊,离朱是谁啊,明察秋毫啥意思啊,俺们没读过啥书,看不懂啊。”
“老奶奶,我们是新官,不喊老爷的,你喊我小查就行了。非常抱歉,我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水平,实在是非常对不起!”查呼这才意识到自己昨天过于放飞自我。阳春之曲,必然和者盖寡,宣传要是不能贴近民众,宣传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小查啊,我看这文章反面还有人写了些什么,感觉有那么些意思,你帮我看看吧。”老奶奶颤巍巍地指着纸的反面。
查呼反过来一看,是一首打油诗,作者署名“无言”。笔迹遒劲,绝对不是常人手笔。
已歌假大空,又吹高大全。无非瞒和骗,骗得权与钱。
查呼差点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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