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话 时间（下）

“他给了我钱。”犯人咳嗽了一阵，接着说：“我的儿子在外地读大学，他成绩很好，从来不用我操心，生活费也是自己打工挣。他这么省心，可我呢，呵呵，我差点连他下个学期的学费都交不起了。”

“你没有工作吗？”

“工作早教人给辞喽，身体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什么活也没法干。去年送走了老母亲，虽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为她治病，可老人还是走了，今年自己又查出病来，哪来的钱治呢？没有钱了呀……没有钱了……”

犯人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一下子笑了起来。

“但是‘救世主’一口气给我把儿子剩下几年的学费全部缴清了，这样一来我就没有遗憾了。反正也没几天活头了，为了报答他，替他杀个人又何妨？”

乔在外面看着他阴森森的笑容，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甚至不知道被你杀死的人是谁，你和他无冤无仇，你竟下得去手？！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有家人和朋友！”问话的警官忍不住吼起来。

犯人微微抬眼看了下他，轻蔑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在乎他是谁？我得了绝症啦，快死啦，哪有人在乎过我哦？我的儿子没钱了要上不起学啦，又有谁在乎他呢？”

“可是……”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那人肯帮我。他帮我，我回报，仅此而已。你们可以依法逮捕我、枪毙我，怎样都好。”

乔觉得无法呼吸，内心说不出地烦躁，他打心底里厌恶这个面色惨白的消瘦男人。那人阴森的笑令乔不寒而栗，那份临死前的从容和狂妄更令乔毛骨悚然。可是，乔不由得思考，“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乔想，如果我得知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这时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自己穷困地死去，最亲的人独自面临未知的困难，另一种是接受帮助，但代价是丧心病狂地夺走另一个陌生人的全部，这时我会选择哪种？我能为了守住道德底线而选择前者吗？

想到这里，乔突然发觉，要一个人面临这两种选择本身就是上天的恶意，相比而言，有机会好好生活努力工作的自己是多么幸运。

乔深呼吸一口，感觉自己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拜托身旁的警察带他去看从犯人家里搜到的作案工具，不出所料，那个巴掌大的发射器和赵青等人使用的是同一款。警察还从犯人的衣服口袋里找到被害人的照片，乔认出那是被害人桌子上那张合影的复印件，可怕的是，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圈出了被害人，血一般的记号令人心生抵触。

这个时候，罗伯特和沈振宪还在认真旁听。犯人说，那位“救世主”当初主动找到他的住所，所以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去处，更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身份。

“这种时候要请专家来绘制画像吧，根据他的记忆描绘背后教唆者的长相。电视剧里是这么演的，不过当今科学发展似乎可以借助电脑完成了。”

“电视剧里这样的家伙都要千刀万剐！”沈振宪愤而咒骂道。

“法律会制裁他。”罗伯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盒pocky，抽一根塞进沈振宪嘴里，说道：“也难怪你这么生气，因为你是个正直的人，又有一腔热血，见不得这样的这样的害人利己。”

“其实我也控制不住心生同情。”沈振宪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才发现不是香烟而是饼干，“我一听到他的遭遇，就觉得心里难受。我根本没法儿想象他之前的处境是多么严峻，他的内心是多么绝望，想都没法想。我真的很同情他，但我再一想到那个被他亲手杀害的人，我就怒火中烧。”

“这一切都是源于现实的残酷啊。眼前这个人的时间在他身患绝症之后便被无限压缩了，他所面临的处境和选择都被挤压而变得极端，而他甚至来不及适应这个变化，只能遵从本能。当时间无止境缩短时，人也会更加愤恨所恨之事、更加珍视所爱之物吧。他的孩子就算离开他也能找到生存之道，可对他而言，他只是想尽可能地为他唯一的至亲献上他能献上的一切，不择手段。这是因为环境变得极端而使人心也跟着扭曲，是极致的情感啊。”

“罗老师，你好像很感慨。”

“……”

“或许我不该问，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难不成你也曾有过类似经历？”

“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罗伯特苦笑起来，“不过和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也知道，我其实一直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呀，虽然是截然相反的状况。”

“你的时间……”

“变成现在这副身体以后，许多正因时光有限才煜煜生辉的事物都黯然失色，感情也随之淡漠。无限长的道路，目的地也同样遥不可及，理想和追求也渐渐失去方向……那是很痛苦的。”罗伯特注视着玻璃后面的罪人，心中思绪万千，“如果早那么几年，说不定我甚至会羡慕他呢。”

“罗老师，你绝不会那般堕落。”沈振宪搂着老管家的肩膀。

“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了，我遇到了少爷，我不再迷惘了。”说到这里，罗伯特的眼神突然绽放出光彩，他不自觉地得意起来，好像在炫耀好不容易找到的宝物。

沈振宪难以招架一个炫耀自家孩子的中年人热切的目光，只能陪着傻笑。他想让乔出来说两句改变改变气氛。才发现乔早就遛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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