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奈惠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跑了几圈霞浦,又跑了一趟水户,拜访了好几家制作售卖和菓子店铺,也询问了诸多擅长于和菓子某一道的职人,得以确定了“梦幻和菓子”各个部分所使用的食材,以及制作的工艺。在业已发展成熟的一个行业上,对这一行业的工艺、工序进行描述时,往往就会出现许多专门的名词。这些名词宛如业内专属的密码:当我与奈惠这样的外人听到时,虽然懂得每个字词,却不能明白其中蕴意;而这些被囫囵记录下来的东西呈现给松元店长时,他却能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指称些什么。就好比那本字迹如“惊蛇屈蚓”的国史长篇《忙豁仑纽察脱卜赤颜》,单就一个个汉字而言并不生僻,合在一起却道不出个门道。唯有懂得中世蒙语或是借助相关语言流变研究成果的专家们,才能阅读这本描述苍狼与白鹿的后代的巨著《蒙古秘史》。
所以,我每次探访得到梦幻和菓子某一个环节或步骤之后,都没有将结果详细地记录下来,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待到这些信息送到松元店长手中,我们才得以通过河内同学的转述,来真正了解这种“梦幻和菓子”的诞生始末。
河内同学、厨师黑木先生,以及其他一些曾挑战过这个难题的人们都被请到了茶楼。在这些人的口耳相传之间流布着一条情报:这里即将开始对一种五年前的“梦幻和菓子”进行复原的展示,这意味着有人已经攻克了这个难题。当和菓子师傅松元店长出现在这一间大型茶楼的二楼时,看客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议论声,共同看向特地设置好的,一个位于突出位置的工作台。台上有高大的松元店长,还有一个身材也不低,面容却更为稚嫩的身形,从两人相似的相貌来看,可以确定这就是松元店长的儿子。
两人开始了制作。第一步是制作需要加热的食材,和菓子忌讳大火,所以必须用耗时较长的慢火,因而排在前面。松元店长从纸袋中倒出红豆,开始制作需要加热的红豆羊羹。这些红豆颗颗饱满圆润,光泽鲜亮,无需多言便可以确认这是这家茶楼的红豆羊羹之所以昂贵的缘由——这是极上品的红豆“大纳言”。茶楼的羊羹只用少量大纳言红豆混入普通红豆,而这次的梦幻和菓子纯粹以大纳言红豆制作,可以看得出主人对复原它的信心和志在必得的气势。
“渊子,咱们给松元店长的方案靠不靠谱啊?”远在另一头的霞浦,也有两位女生在关注着这件事。“虽然咱们的方案都经过名家确认,但当年的老师傅到底是不是这么做,却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吧。”
“我们探寻它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一位少年打开心扉。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镜饼一样,有些和菓子并不需要百分百地还原出它的味道,只需要百分百地还原出它的意义,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工作台上几个电磁炉依次排开,松元店长不断呼喝着儿子,让他将各种食材递给他,宛如打下手的见习厨师一般。第一个电磁炉上放着瓦罐,里面倒入的是红豆馅;第二个是铁锅水浴的玻璃盆,里面是水凉粉;第三个电磁炉又是一个瓦罐,虽然也是倒入红豆馅,但里面似乎放了其他东西。这自然是三个主要部分的制作了。不过工作台上还有第四个电磁炉,这里则开着大火,处理的是来自立石寺旁的山泉水,梦幻和菓子的制作需要不少各种温度的水,所以水的制作需要越快越好。
“渊子,你为什么没有答应松元店长提供一年免费点心的许可啊?你不答应,弄得我也不好意思答应了。”
“你也别老想着口腹之欲了。做出梦幻和菓子的这些食材的价格,早够你我吃上一年免费的普通点心了。而且,我原本的计划是让松元店长的店关停一阵子,我不要一年的免费点心,也有补偿他这几天损失的意思在里面。”
在诸般食材先行加热后,松元店长开始制作其他用料。只听他低喊一声“寒天!”他的儿子便将一个水槽递给了他。水槽里是一袋又一袋的白色粉末,他将这些粉末倒在水槽里,加入温水,然后交给他的儿子搅拌,搅拌均匀后便将这个水槽放回闲置区域冷凝。然后,他又是一声“面衣!”,他的儿子便将另一个水槽递了过去。里面同样是若干袋白色粉末,松元店长也同样是倒粉、加温水,不过下一步的动作却是他自己开始在这个水槽里揉搓——显然,他是在揉面团。在揉搓的同时,他也指令自己的儿子将若干蓝色素加进来,使整个面团呈现出浅蓝色的状貌。加色素到面团只用去了一瓶色素的少量,其余部分则被松元店长的儿子倒在了另一瓶液体当中并开始搅拌。这瓶液体看上去很粘稠,因为流动时并没有水那般的顺滑感。
“渊子,为什么现在,松元店长的儿子会专心给他的父亲打下手啊?”
“因为他看到了河内同学以‘装作无意的有意’泄露出来的,我们为复原这个和菓子所做的努力的记录。他看完以后,就被我们身为外人,却为了父亲一个简单的愿望而不辞劳累所打动,进而向父亲认了错,就这么简单。”
“我总觉得渊子这句话不太值得相信。”奈惠嘟哝道。
待这些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松元店长洗了洗手,便关掉了第三个电磁炉的火。他拿起瓦罐,对着身后的儿子大喊一声:“拉!”随着这一声令下,一个由同样的模具摞成的尖塔被转到了他的面前。模具都是碗状,但不是圆形,而是棱角分明的四方形,看来只有模具是事前赶工做好的。在松元店长精巧的技艺和特地设置的流量控制管的帮助下,热腾腾的羊羹液体被从顶上的漏斗状口中灌下,随着树枝状的导管流到各个模具当中,并且每个模具得到的液体都是大致等量的。在倒完这一个瓦罐之后,松元店长拿出那瓶溶解了大半色素的粘稠液体,用一个勺子分头向各个模具中加入液体。我后来从河内同学那里得知,这些液体是橄榄菜熬制的菜汤。用这种液体作为染色层,便可以在下层羊羹尚未冷却时就加进去,统一整块和菓子的风味。
“渊子,我还有一个问题。松元店长那边,拿到我们寄过去的制作方案才这么几天,为什么他们现在的制作如此熟练呢?”
“在有信心向公众展示之前,他们肯定要做事先的排练啊。松元店长定然是将这种新方法也练得熟了,才会正式向外公布他学会了这种梦幻和菓子的制作。否则,一旦丢了丑,他这茶楼的名声往哪里搁去?”
在松元店长为每个模具中倾倒了足以浅薄地覆盖模具整层的蓝色橄榄菜汁的同时,他的儿子撤去了这一套流量控制装置,将另一套同样的新装置换了上来。然后,松元店长端起玻璃盆,倾倒起里面的水凉粉。在倾倒凉粉的同时,他的儿子则将那一个水槽的寒天翻在了案板上。几刀下去,寒天便被裁成了小块。然后,每个小块分别被放在特制的钳夹中,随着钳夹一收、一开,多余的部分便被切下落回水槽,而需要的部分则是一个黄色的**。水凉粉倒进去一些后,剩下的凉粉放回电磁炉保温,两个人一并开始制作,不一会儿便让所有模具里都拥有了半淹入水凉粉的黄色寒天月亮。然后,继续倒入水凉粉,在适合的高度又开始了同样的,蓝色飞鸟的制作。只不过这次换了一个钳头,以至于夹出来的形状不同罢了。最后,随着凉粉完全倒入并淹没月亮与飞鸟,梦幻和菓子的中层也宣告制作完毕。
“渊子,我觉得你还是私下里背着我做了些什么。”奈惠还是摇了摇头,最终对我之前的解释表示了不信任。
“那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呢?”
“你起初对这个少年的猜测是非常不确定的,但在打听到他对红白馒头的处理之后就变得像是‘非常理解他’一样,而且他在制作和菓子的时候,和他爸爸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练习了很久一样。我觉得就是在这里出了问题。”
“奈惠,你终于有敏锐的时候了呢。”
第一个电磁炉上的瓦罐一直被加热到现在,可以说里面的红豆沙混合液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温度。然而松元店长一时间却没有表现出要撤下它的意思,而是不断用牙签感触着模具里最上层的水凉粉,像是要等每一个模具里现有的食材都完全冷却。他的儿子则将流量控制装置又换回了倾倒羊羹时所用的一套。等到牙签的微力终于无法戳动任何一个模具时,松元店长喝令一声“动手!”他的儿子便开始了令人惊讶的举动:他开始旋转起承载所有模具的底台。松元店长也抄起了最后一个留在电磁炉上的瓦罐,将液体通过导流管送到了各个模具当中。稚嫩的身影一只手来回转动着底台,一只手则拿着搅拌棒,不断搅拌着各个模具中上层未冷却的羊羹液体。很显然,上层的热羊羹会让已经凝固的凉粉再度软化,但晃动与搅拌会让软化的深浅不尽均匀,进而形成如山峦一般的接合面。
“没错,这个方法是我通过河内同学告诉他的。”我冷静地对奈惠道。
“渊子为什么知道这个?”
“当春风店长告诉我普通的,凉粉与羊羹不规则的接合面要通过搅拌和摇晃加以实现时,我就认为可以举一反三。当然,我在给松元店长的正式材料中只按春风店长所言,写的是一个个制作时所用的单手摇晃的方法;而松元店长将会从他的儿子那里听到,一次制作出多份梦幻和菓子的方法。”
“为什么渊子要这么做?”
每一个模具里的和菓子完全冷却后,将模具扣置在餐盘中,揭开模具,一块如事件肇始时所见,照片里的那种“梦幻和菓子”便成型了。虽然在我的指引下,一次能制作许多个,但这个许多也终究不过二十左右的数量级。松元店长和他的儿子将这些梦幻和菓子分头送到了每一位看客的桌上。众人品尝之后,无不露出了确然而然的掌声。
然后,松元店长的儿子来到其中一人面前,郑重地三鞠躬。
这个人将他扶起身,将手中的一个圆形模样的物体,转交到他的手中。这个人我们也很熟悉,他是水户一间历史悠久的和菓子店的当家大师傅。这个仪式,等于是拜师之礼了。
“他在篮球、游泳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兴趣,那就是他父亲所从事的和菓子的制作了。和菓子制作需要巧手,所以他才会为游泳时伤到手而郁闷很长一阵子。只不过,他的父亲松元店长一直认为‘这是没文化的小市民才去做的行当,他既然读了书,就该去找些更有出息的事干’。这才是这个小孩子为什么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所在。我在记录的最后,向松元店长正式提出了建议:让他的儿子出师学艺。并且,为了证明他有这个天赋,我便向松元店长建议:大可以让他来给你打下手,来测试他到底有没有制作和菓子的天赋。如果有天赋,那么不妨让他拜师学艺。”
所以,这一次梦幻和菓子的公开制作,就有三重意义在内:一是一场表演,让所有曾为这种和菓子出过力的人一睹它的真容;二是松元店长对儿子的试炼,检验他提出的“一次性制作多个梦幻和菓子”的方法的可行性,并且也是检验他是否有和菓子制作的功底;三则是展示给到场的水户大师傅的投名状,让他愿意接受另一个有志于和菓子的青年向他学艺。
“到头来,又是什么都在你渊子的计算当中呢。”奈惠不服气地看着我道。
“然而我也有没有算到的东西啊。比如,这个‘梦幻和菓子’的名字。”
“嗯……我也没想到,这个和菓子到头来会是这么巧合的名字,竟然和松元店长的儿子名字一模一样。”
我们两人的面前,各摆着一个内容物已经被我们吃下肚里的空包装盒,包装盒上,一个清隽秀丽的书法字体向我们展示出这种“梦幻和菓子”的名字:
迎月。
第二卷完
附图:和菓子“fly me to the moon”,随着月相从新月到满月,飞鸟的翅膀也在不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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