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于以采薠，南涧之滨

大学可以说是一段人生的过渡期，又可以说是一段人生的花季，甚至还可以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形容词。契合大学生活的形容之所以领先于人生的任何一个其他段落，其原因或许便是它的多样性。往过去看，我们的生活多是学习；往未来看，我们的生活多是就业。而这几年的时间，大学生既从学习压力中解放出来，又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着步入社会的准备。这种准备是多方面的：首先大学自己便像是一个小社会，里面汇集着各种各样的人，适应了这个小象牙塔，便也能对大千世界有个预习；大学提供各种班级、社团等小团体，给我们寻找同道与聚会场所，为我们提供人际资本的最初积累；大学虽然是学，但课业安排不再是一板一眼，并且提供大量的自由时间供我们支配，这是让我们自己选择塑造的方向；最后一点，则是大学提供了诸多的“实习”机会，等于是让我们预先接触并选择工作，对将来很可能要为之倾注一生的“带糖陷阱”多一些预热和熟悉。

实习，是很多人为了更加科学地选择正式工作而都会采取的策略，从雇与用双方来说，实习制度都带来了不少益处。就雇佣方而言，实习人员不订立正式的雇佣关系，薪酬也更低，并且不会把他们安排到本方的关键岗位，更可以因为他们涉世未深而安排他们到做体力活的地方，或者专门做不需脑力却极费体力，正式员工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比如大批文件的整理归档，便在美其名曰“全盘了解工作的机会”之下推给实习生，这便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安排。但对实习生来说，这却也是接触工作的良机，所以就算吃亏，他们也会选择忍受。唐土的《诗经》里有一句诗：于以采蘋，南涧之滨。这首《采蘋》便是地位低下的人从事体力劳动时却心情愉悦的写照，用在实习生身上也无不可吧。

不过，对于一些棘手的工作，正式工看出其中的难处，便将实际操作略留纰漏地教给实习生来做，而不明就里的实习生一旦执行这项操作：成功了，功劳是正式员工的；若是发生问题，包袱可就全甩在实习生一人身上了。

说了这么多雇佣方对实习生可能施加的“黑手”，实习的形象也有可能因为我的记述而下降。但它毕竟是广大大学生最为依赖的就业预备工作，就算我稍作一些贬抑，也不会影响大多数人的选择。就比如说，叶山梦纪所在的大学，便有一边进行学业，一边找到单位进行实习的同学。而我们，正打算通过叶山梦纪寄给山形的母亲，讲述她大学生活的书信，来管窥蠡测她的写信本意。

叶山梦纪同样有一封信讲述她学友的实习经历。与之前的几封信一样，依然是手写信封与机打信件，这回的邮票又换回了大路货。信中讲述了她结识的一位高年级学友即将毕业时选择的一次实习，这次实习的具体岗位是大型连锁超市里的“监督员”。大型超市的货品多、质量由品牌信誉所担保，甚至会出现专卖零售这样的联合营销，但价格上难免就要加上一点“品牌税”。但有些人不愿意为这样的附加价值付费，却打算将之占有，便会动起歪脑子。大型超市面积大，货架所划出的通道多而复杂，要想用人力监控超市每一个角落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型超市便会借助其资本优势，在超市空间内构筑起电子监控的网络。以我在霞浦的同一家超市的网店的经验，这种摄像头几乎可以说无处不在，站在超市里的任何地方抬起头，都能看到至少一个监控设备正亮起表示工作状态的凌厉红灯。这些设备所拍摄下来的画面，集中汇聚在一个监控室的屏幕上，而这里则需要一个人来值守。对于超市的正式员工来说，这种需要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又没有多少技术含量，还担着天大的责任的事情是没有人愿意去做的。所以，这里便成了安排实习生的一个好岗位。

叶山梦纪这封信所记载的主角便是这个岗位上的一名监督员。虽说这种大型连锁超市是树大招风，风险事件的发生频率不低，但得益于这个国度较高的整体素质水平，事件的绝对数量依然很小。在几个月的实习期里，就算是每天的当班时段都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综合屏幕，最终也无非是在屏幕里出现行迹不寻常的人时再确认一下屏幕。不过，在她当班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的收班。那一天，超市在对账时发现，当天的营业额比出货总额少了大概几千元，并且能通过存货盘点确认，这应当是有几罐奶粉没有被收银系统记录。虽说这还不到一张谕吉先生的分量对一家大型超市来说着实算不了什么痛痒，甚至能把它化整为零地报进损耗成本里进而悄无声息地消化掉，但“抓出有可能存在的盗窃者”显然是商店在当时的敌忾心下的一致意见。于是，需要做的事情是“再看一遍这一天营业时间段内的监控，观察到底是谁接触了奶粉”。叶山梦纪的学友在那一天并没有当班，若是她当班的话，恐怕就要被摊上这个苦差事了。不过，其他人倒是完成了这个任务，并且通过监控，成功锁定了一个可疑的家伙：这个人若无其事地来到摆放奶粉的货架，拿下几罐奶粉放在购物车里，然后离开这个监控。从其他监控中又能看到，这个人推着购物车走到一个角落，用身体背部挡住摄像头的方向，进而进行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小动作，料来是将奶粉藏在了宽松的外衣内侧吧。然后他又走到消防紧急通道附近，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便钻进了消防通道，然后从那个地方离开了超市。

这段流程，叶山梦纪的学友并没有亲身经历，而是她在此事过后询问同样当班，被安排去看监控的人那里打听到的。叶山梦纪记述这件事，倒也不是因为这件失窃事件有多么奇怪，而是在这起失窃事件发生后，大型超市向警方报案，超市这时候的当班负责人的“离奇的聪明”。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在失窃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叶山梦纪的学友当早班，和新接班的负责人同时在昨天晚班的交班人员那里得到了失窃的情报。并且，这位新接班的负责人还需要承担报警后，警方来调查时说明情况的任务。于是，他也需要再看一遍被确定好的监控录像来掌握情况。但是，这个新接班的负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却又没有什么学习新事物的欲望，于是他就在现在这个关节卡了壳：他很清楚这些资料要到监控室去调取，但监控室的屏幕上放出的是现在的实时监控，他并不知道怎么把那个特定时段、特定镜头的录像调出来。

“孩子，帮我把这几个时段的录像调出来一下，再拷到我的电脑上吧？”当时，就是叶山梦纪的学友在监控室当班，对于负责人的要求她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她便按负责人的指示，将需要调取的时段、镜头所录下来的录像资料提取出来，拷贝到了负责人的电脑上。这个负责人当真是个科技盲，在这位叶山梦纪的学友面前表现得非常笨拙。还不时叮嘱这位学友“动作慢些，让我看清楚屏幕上的时间是不是对的”。他自己操作时，甚至一些简单的双击操作都不太利索。好在他并没有摆架子，而是语气非常谦虚地向这位年轻人请教。于是，叶山梦纪的学友便帮老负责人调试好录像，还因为这台机子上没有专用的播放软件，而特地在监控室的文件柜里找出了专用软件的安装光盘，帮老负责人装上了软件。

然而，装上软件后的调试却出现了古怪，因为播放画面并不是两人期望看到的，可疑人正在下手或离开的画面，而是普通的超市内监控。据这位学友说，负责人指定的时段、镜头她确认无误，所调取的文件完全是依照指示来进行的，她当时就和负责人确认了，负责人作出的指示也有所记录，调取的就是这一段。于是，这位学友就提出了一个合理的怀疑：

“是不是交接班的人把有效的镜头信息记错了呢？”

“是啊，这个可能不小，我们需要再和他打电话确认一下。”老负责人点了点头。“这样吧，之前交班那个家伙现在肯定已经回家睡觉了，打电话过去估计要被他骂一顿。他骂人有些难听，你是新人，又和他没什么交情，被他骂一顿心里肯定不好受。我这张老脸早就习惯他了，而且他也比我年轻，对我终归得留点面子，还是我来打吧。”

老负责人挥了挥手，以“他骂人的嗓门会比较大，最好还是不影响你”的理由将叶山梦纪的学友赶出了监控室外，并且还给他打了包票：“这几分钟的监控我也帮你看了，这个时间段出了问题都算我的。”

于是，这位学友就走出了监控室。她对这样体贴她的老负责人非常感激，于是也在设想“令他也不用挨骂便能确认正确时间段”的方法。她的结论是“昨晚的当事人现在也有人依然当班，我可以向他们确认。”于是，她就站在监控室门外，打电话联系了在实习期间相熟的正式职员，从这条途径上得到了正确的时间段，并且确认了老负责人的确是记错了时间和镜头信息。

正当她准备回到监控室，向老负责人确认更正后的信息时，监控室的门已经打开，老负责人匆匆从门里走出来。见到这位学友还等在门外正欲发话，他反而先开了口。“年轻人，警察已经到了，我去门口迎接他们，你接着专心看监控吧，剩下的事情都让我来。”说完这番话，他就夹着自己的电脑出去了。

叶山梦纪的学友心下有些纳闷：她外出的时间不过几分钟，监控室里也没有传出大嗓门的声音，老负责人应该还没有打电话；自己还没将正确的时间和镜头告诉老负责人，他也就无法知道到底哪些才记载了关键信息；老负责人自己又是机械盲，他一个人也不会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总而言之，现在的他还没有确认过真实情况，又要怎么去见警察呢？想来，他肯定还要带着警察来监控室调取资料吧。

然而她的预想也落空了，警察根本没有来到监控室。等她大惑不解地下班，向当时同样和老负责人一起接待警察的正式职工打听时，却得到了这样一条消息：老负责人在向警察通报情况时，对失窃过程进行了准确的复述，并且也当即就提供了完整无误的视频资料。叶山梦纪的学友非常纳闷，这个负责人明明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还不清楚情况，为什么自己只是出去打了个电话，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呢？难道这个老负责人其实并不是机械盲？她又试着就“机械盲”这一点问了问正式员工，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这个老负责人真的是完完全全的不懂高科技。这个电脑是不得不用时才用的，他就连手机也只会打开看时间，而拨号、短信和邮件一概都不会。”

那么，这就是一个实打实的科技盲了。叶山梦纪的疑问便是：监控室里没有别人，他是怎样在这位学友离开的短短几分钟里就掌握真实的情况？当时的监控室里没有第二个人，他自己又不会打电话。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是他自己弄来的啊。”我摇了摇头，为同样怀着这个问题的河内同学与奈惠做出了解答。“他刻意观察叶山梦纪的学友的动作，让她把动作放慢，实际上是观察她如何操作。调取监控的操作不难，他刻意在第一次报出错误的时间与镜头，而在学友离开的时候自行输入正确的信息调取。他的电脑又已经装好了播放软件，这不就一气呵成了吗？”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心中的主意是，要把事情的知情权只控制在正式员工之内。你们没有注意到吗？这位学友的消息源，全都是正式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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