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唐土有一句由书名而来的俗话，叫“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它的意思从字面上很容易理解，并且想来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无论是否贪图口腹之欲，当抛开一切物质或精神条件的限制，将多种食物的选择权摆在一个人面前时，最终的选择定然是相对更为美味的一盘。用一个例子来说明的话，那就是霞浦人用一百元去买早餐时，买一块天均饼的人总是远多于买一个面包的人，毕竟有虾仁的天均饼更加迎合霞浦人的口味。

就说叶山梦纪那位遇人不淑的大姐，她的老公虽然极尽悭吝，却也要在周末回到父母的老家去“蹭饭”，这正是人们向往美食的一个例证。同样的，叶山梦纪自身也有饮食生计的需要。她一个人远离山形，在遥远的城市自谋生计，首要的几个问题，也就是衣食住行是怎样也逃不开的。她在信中报告过自己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衣服和住宿是相对可以一劳永逸的，也就是稳定地租下一个地方，就能在相对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用担心住宿；在头一年大致买齐需要的衣服，之后也不过是做些小修小补。行这方面，对于生活两点一线的上班族，在发达的公共交通网中，也很容易找到稳定而廉宜的通勤手段，就算是有什么突然的外行任务，也大可以请求护花欲较强的同事帮助。于是，剩下的问题就只有食了。

叶山梦纪到自己已差不多完全熟悉岗位的时候才提起“食”的问题，却也不是乱了主次。她在信中说，自己供职的这家中介公司是典型的租写字楼办公的性质，没有食堂，雇员们的午饭都要自行解决。对街边小排档来说，每天给上班族送外卖也是一个主要收入，所以这些写字楼在小排档之间也隐约有“地盘”的概念。叶山梦纪所在的写字楼里便有将之收入地盘的，类似“把总”一样的人物，这个身份每天饭点前就会在楼里出现，并且电话也很容易索要。他在饭点之前收集楼里的人的订餐信息，分交手下的小排档制作。制作完毕后，由人用推车送到附近。饭点时，订了餐的上班族们便到把总这里付钱领取快餐盒饭。一座写字楼的上班族们一部分自己携带午饭，一部分外出就餐或是凭高贵身份能取得特供饮食，其他还有不少选择这种由一个把总集体管理送餐的人。这个写字楼的掌故，是她从其他同在这栋楼里的前辈们那里打听到的。

这个模式对写字楼的上班族们来说可以称得上是相当稳定了。把总这里还能提供多家小排档不同的快餐供选择，也不用担心吃一家会腻味。所以，在她入职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午餐饮食都是这样解决的，这些在她先前的信中已经有所说明。

不过，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叶山梦纪专门诉说饮食方面苦恼问题的一封信。在同样的制式信封与邮票，变化不多的表面字迹和打印的内文之上，叶山梦纪向她的妈妈抱怨，自己单位负责提供饮食的把总在某一天忽然消失，留下的电话也完全打不通。自认为对写字楼的掌故非常熟悉的前辈们认为，这无非是下面几种可能：一种是地盘被其他竞争对手抢夺；二是他们自身的资金不继，难以维系经营成本的开支；又或者，他们也是有预谋地，在通过这一渠道赚了足够的钱后便不再干这一行当。总而言之，现在叶山梦纪的午餐就成了问题。她一个人租住，不比我家这样齐备的烹饪条件，很难做到在做晚饭的同时做好第二天的午餐。而她工作的写字楼所在的街区又是一片比较集中的办公区域，也就是说没有什么超市、餐馆、医院这样的生活设施。

叶山梦纪在信中诉苦说，现在她每天都要提早出门，在路边买早点的同时再用保温饭盒装一些作为午餐。这样一来，她的休息时间又被压缩了。

“如果是我们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应该怎么办呢？”在这个问题摆出来之后，我也向我的两位友人询问。霞浦高中内部设有食堂，基本上不用担心它会像订餐把总那样突然消失。但我们又不妨假设一下，当某一天食堂突然消失，售货机也买不到食物的时候，需要怎样解决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嘛。这种情况下肯定会允许我们外出去买午饭，或者由学校临时订一些午餐。学校总不敢让我们饿着吧？”奈惠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这倒是。”我发现自己这次的这个类比着实比得有些差劲。

“不过我还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呢。”奈惠想了想道。“在还没转到渊子的友江中学之前，我在其他城市的中学的时候，就遇到过一次这种事情。那天上午刚上课不久，学校就停电了，当时还没有备用电机，使得食堂也没法制作午餐。当时，学校不得不临时请了几家快餐店的老板，将煤气炉搬到操场上，为同学们提供现炒现卖的午餐。事后才明白，是城市建地铁挖断了学校的供电线。不过我也很庆幸有这么一次机会，否则我还发现不了，这几家快餐店的菜色味道还真不错。”

“是啊，叶山梦纪在信中也说了，自己虽然要多走些路，却也因此能尝试路上不同的餐饮店铺，一段时间过后也逐渐适应了这种新的饮食模式。对一路上有哪些店，其中哪些的味道好，哪些的价格实惠，这些也都有了自己的意见。不过，她又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一件事。”河内同学继续读起了叶山梦纪的信件。

“我在路上发现了一家做葱花鸡蛋饼的店面，味道非常可口，制作过程也不会让我等太久。尽管价钱有些贵，我却也经常会选择这里。与其他店里相似，这家店的师傅和操作空间就设在店堂里，顾客可以全程观看制作。并且，这家店的老板也在店门口设立了意见贴条和小白板，若是顾客觉得口味需要往哪个方向调整，都可以在随意贴上写下贴到小白板上。我吃过几次之后，觉得味道稍微有些重，就在贴纸上写了‘希望今后稍微少一些盐’的建议贴了上去。”

葱花鸡蛋饼是唐土非常流行的小吃。因为它味道鲜美，口感柔嫩受到许多人的喜爱。更有人在葱花饼中卷上土豆、肉块等等做出卷饼，同样也有它的受众。只不过葱花鸡蛋饼的制作一来需要平底锅来烙，二来葱花和鸡蛋不容易保鲜，需要大批量制作才能减少保鲜成本，使得平常家中不太会制作。不过，我和奈惠的确在霞浦的唐人餐饮店中品尝过葱花鸡蛋饼，它的口味偏重，我虽然无所谓，但嗜重口的奈惠却对它青睐有加。注意到叶山梦纪的信中提到了这种食物后，奈惠立刻不争气地流出了馋涎。

“然而这个建议似乎并没有得到重视。我后面还去过几次这家店，感觉葱花鸡蛋饼的味道还是和以往一样重，并没有减少到能明显感觉出来的口感。再看留言板上，几乎贴上的也都是清一色的‘希望口味变得淡一些’。我有些奇怪，这家店既然设立了留言板，为此花了一笔钱，难道就让它当一个摆设吗？与其让客人看到自己的建议被晾在那里而损失潜在的常客，干脆撤了不好吗？

“由于店老板一般不在店里，我看到的店方人员就只有制作区负责制作的师傅，与前场负责收款和运送的服务员。我带着这个疑问，向制作区的师傅直接提了这个建议。师傅和颜悦色地表示了感谢和接受。于是，我在之后来这家店时，吃到的葱花鸡蛋饼便逐渐到我希望的味道。然而我却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流言板上的意见数量却没有因此降下去，还是不断地有新的贴纸贴上，并且意见也非常集中地指向‘希望口味再淡一些’这个方向。我还是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个师傅专门为我做了口味更淡的葱花饼，而其他人保持原来的口味吗？我绝对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他特别注意的事情啊。”

“这是为什么呢？”在得知了这封信的大概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沉思。按照一般的道理，店铺既然提供让客人进行反馈的窗口，肯定会根据反馈调整客人的口味。像这般将意见栏做出来却当个摆设的还是第一次见。不仅是奈惠和河内同学，就连我也对这家店铺的举动感到疑惑。我又重新请河内同学再看一遍信件，看看有没有关于这个费解的事情的其他描述被遗漏。

“嗯，是有这么一段，不过我感觉不是很重要。”河内同学道。“叶山梦纪在信中还说，她心中一直怀有这个疑问，所以也一直想找机会问个明白。她心想问厨师和问服务生都问不出什么结果，于是便向他们打听店老板的去向。得到的回答是：这家葱花鸡蛋饼店也向附近的学校提供送餐服务，每天这个时候，店老板就已经开着车，带着装满成品鸡蛋饼的保温箱前往学校了，所以她一直都撞不上。这一句对解决这个问题有帮助吗？”

“或许有吧，比如小孩子都喜欢吃口味偏重的鸡蛋饼，于是店长决定让师傅一直坚持原来的口味，照顾更多的小孩子这样的行吗？”奈惠道。

“恐怕并不行。送去学校的部分和在店里现做的部分是泾渭分明的，并且葱花鸡蛋饼总是一张一张用平底锅烙出来的，也不存在批量制作的问题。师傅大可以在早上制作送往学校的鸡蛋饼时用一种口味，零售给店里的时候再用一种口味。”

“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我想，我先这样求证一个事实吧。”我从桌前的笔筒里拿了若干支笔。“按照经济原则，店老板每天只会去学校一次，送固定数量的鸡蛋饼，尽量控制在堪堪刚好的数量。也就是说，店老板是能接受这种偶尔有丰有欠的数量波动的模式的。那么我们能否推论，店头经营也是采取这种模式呢？若是客人来到店里点单后师傅再开始制作，那难免要让客人等上好一阵子；而这种提前预计客流，事先就做好若干，在客人来到时就能即刻提供出去。虽然偶然遇上客流高峰和低谷还是会浪费一些饼或是让客人等上一阵子，但只要经营久了摸透客流规律，最终还是能迎合得差不多。叶山梦纪自己说了不会等太久，我认为也可以作为这个推论的旁证。

“那么，我们便可以得出，这位师傅在店里并非被‘看人下菜’完全地限制，最应当的形式应该是由店老板指定时间节奏，而由服务生进行监督。而这些意见，我想店老板也会反馈给师傅，只是师傅进行了选择性的听取罢了。这位师傅一直做着口味重的葱花鸡蛋饼，只在顾客亲自找上来，或者当着服务生的面指出了这个问题之后，他才会特地制作淡口味的鸡蛋饼来堵住这个别的，较真的顾客的嘴。”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就是出于叶山梦纪那样的考虑。当一个感到鸡蛋饼口味重的顾客提了意见却没有采纳，他除了较真到底，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不再来这家店。这就等于是在暗中掐灭一个顾客成为常客的可能。而那些不断涌现的意见，师傅却完全可以用‘这些都是生客的意见’和‘这是和送往学校的鸡蛋饼相同的味道’来搪塞。他的目的，就是让这些不断减少的常客，为他不断制造‘客流少于预期’的结果。”

“他要制造这种结果又是为什么呢？”

“这样一来，他就能昧下若干因为少于预期而不得不浪费的鸡蛋饼。或许，他要将这些饼送给没法通过正规途径买下这些饼的人吧。毕竟，他也不像尝过自己做过的鸡蛋饼的模样。《诗经》中有一句话说：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感慨的是贫贱的人做出了华美的衣服却不能自己穿着。这款葱花鸡蛋饼的口味重到了意见纷至沓来的地步，我想，他自己恐怕并没有体验过这是重到了何种程度。”

霞浦高中推理纪事语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