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在读过叶山梦纪近十年来寄给自己生母的所有信件后，我们都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异常感，并且决定对它进行进一步的探寻。现在，这些信件都放在河内同学的书桌上，当然我们也能通过远程的视频聊天看到。这些信件有着若干共同特征，其中最为鲜明的便是它的成型。这二三十封书信，无一例外的，正文无论长短一律用打印出的电子文档，装在制式信封里，再贴上大多是当时随处可见的邮票寄往山形。信封上的收件地址和邮政编码倒是手写，但高桥敦子女士那边自小与亲女儿分居，加上她开始寄信时已是个大学生的身份，故而笔迹完全没有参照，我们也无法进行判断。不过，其中还是有若干蹊跷之处，比如——

“叶山梦纪讲过一个她大学的学友爱上一个有三高病史的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分析过，但它在形制上有些异常，异常的是它的邮票。就像之前所说，我因为高一年级与千鸟夏实同学的机缘而补习了不少邮票知识，所以现在能确认这二三十个信封上的邮票绝大多数都是随手在邮政所能买到的大路货。唯有这一封上的邮票，是庆贺首都圈附近新建成的一座机场而发行的纪念邮票，只在这座机场的附近发售，并且至今还没有再版。邮戳不会作假，既然是熊本的邮戳，那么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叶山梦纪必然还在熊本。那么，叶山梦纪为什么在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手边恰好有一张在熊本很难找到的邮票呢？”

“渊子之前不是说，这有可能是她之前在东京读书时就买下的邮票，带到熊本使用了吗？”

“之前我是这么说过，可现在看来不觉得尽是疏漏吗？你看这二三十封信件上的邮票，除了这一张，其余都是寄信时的应时邮品，比如五年前春天的百草邮票，三年前十月份的冬景色邮票，除了这张机场纪念邮票，其他邮票足以反映出叶山梦纪这个人在寄信时的习惯，是在邮政所临时买需要的邮票。如果她到了熊本，手边还有用剩余的邮票，那就应当在寄出前几封信时便将邮票用掉。”

“那时候她还在读大学，也没寄几封信出去吧？”

“这封邮票异常的信所讲述的故事里有这么一条信息，那就是那对躲着父母地下恋爱的情侣是小叶山梦纪一届的后辈。也就是说，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叶山梦纪起码已经完成了第一年的学业。之前已经寄过信，一年过后才翻出自己有这枚纪念邮票，于是把它贴在信上寄出去。我觉得这非常不现实。”

“我反而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啊，怎么不现实了？”

“这可是一枚地域发行的纪念邮票，不是那么容易能买得到的。换句话说，叶山梦纪是不可能忘记自己拥有这枚纪念邮票的。从她把纪念邮票随手当普通邮票贴出去的情况来看，她也不怎么在意邮票的收藏，那么她何必去费劲弄来这样一枚纪念邮票？总而言之，我认为其中定然有些不可解的地方。”

寄一封信的流程我们都很清楚：先完成信件和信封上的信息，然后交给邮政所的工作人员称重，贴上足额的邮票便可投递。工作人员在收件后寄出，在寄出时会盖一个邮戳。邮戳不会作假，表明的是这一封邮件投在了该地的某个邮筒，邮政所在收到并分拣后，在邮戳所注明的日期寄出。

“把我们寄信的通常流程，与纪念邮票的地域性结合起来看的话，我提出这样一个猜测：这一封信，是叶山梦纪在东京写的，并且在那里封装并称重。这种纪念邮票虽然在熊本很难入手，但若是叶山梦纪就是在那个新建成的机场附近写的信，在机场买邮票又会怎样呢？机场是必然会设有邮政服务的，并且正好可以很顺利地买到纪念邮票。她在那里买到纪念邮票贴好，然后又坐上一趟到熊本的飞机，下飞机后，把邮件投到熊本的邮筒当中。这样，问题就都能够得到解释了。”

“可这分明又是更多的问题吧。”河内同学不满道。“这么做的理由、目的完全都没有佐证。”

“所以，我们现在不妨就来查证这件事。”

“我们要赶到东京或熊本去？”

“当然不必。我们手边就有相应的证据。比如我们看邮戳，戳记地点与日期是熊本市，4月8日。这就说明这封信是在4月8日被熊本市的邮局发出。我们的每个学年从四月开始，这个时间应当是开学不久。再回忆一下我们已知的背景：在叶山梦纪的幼年，她的父母便因事离异，叶山梦纪跟着父亲叶山氏，母亲则回到娘家并恢复了高桥的本姓。这个叶山氏虽然之后传出过另寻新欢，抛下拖油瓶又罹患重病的梦纪不管的传闻，但从东京把风闻传到山形所需要的路途与环节冗长众多，出现一些鲁鱼亥豕的问题也情有可原。最后，我们得到的事实是叶山梦纪去熊本上大学并开始在那里工作。在大学期间，她定然只是租住在那里，每到大学放假的时候，她也需要回到一个安生的地方。这个地方很有可能依然是东京，因为一直以来养育她的生父叶山氏也应该在那里。所以，我们不妨把这次行动解释为叶山梦纪的开学返乘：因为京都圈新落成了机场并开通了飞往熊本的航班，她便选择这一趟航班返回熊本继续深造，并且在途中完成了信件，并且在熊本投递。”

“这样也不对啊？”河内同学打断了我。“从东京到山形，和从熊本到山形的邮费标准是不一样的。若是叶山梦纪在东京的机场买了邮票，贴好后投到熊本的邮筒，若是因为资费不足被退回了怎么办？”

“她可以贴过量的邮票啊。之前也说了，邮票可以临场买，也可以直接贴，只要达到标准线，邮局就会邮寄。比如一封只有一页纸的信，各地的邮费大抵是五六十元，绝不超过100元。比如我之前在东京参加一个活动时，曾经向山形的河内同学寄过一封和单页信级别相当的明信片，邮费价格我记得是52元。叶山梦纪大可以买一张一百元的纪念邮票，这样不管是她把信放在国内哪一个邮筒，都是能被寄出去的。”

“可是，这张邮票只有60元的面值啊。”河内同学仔细看了看信封，然后把它的细节用手机拍下来发给我们。之前由于视频屏幕的分辨率问题，我只能看清邮票的图案，本就印制得很小的邮票面值无法看清。现在，高像素手机和近距离镜头让我将这张邮票看得更为真切：它的确是我所说的那种，为了纪念京都圈附近新落成的机场而限时发行的纪念邮票，面值却远低于我的预期，只有60元。而山形到熊本的邮费，在河内同学致电邮政询问后，我们确信是72元。

于是，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这个信封盖着熊本的邮戳，证明是从熊本发出的。寄信地址是山形，并且山形的高桥敦子确实收到了这封信，证明邮政确实寄递了这封信。再有一点，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信封上，邮戳是一个完整的图案，这也说明高桥敦子收到信后也没有撕下其中的部分邮票。那么，这封已经可以被证明是“欠资”的信件是怎样被邮政所发出去的呢？

“如果我不通过邮局买邮票，只贴事先买好的五十元的邮票，地址却填上需要八十元才能寄到的地方投在邮筒里。那么，邮局会怎样处理这封信？”我向另两人确认道。

“在之前电子业务不发达，邮递员还是个繁忙职业的时候，碰上邮资不足的时候，本地的邮递员会在派邮件的时候顺路退回邮资不够的邮件，我爸爸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现在的话，邮递员已经不会去做这种绕路的麻烦事，一般我们寄件时需要留一个联系电话，若是邮资不足会电话联系要求补付邮费。”

“若是这种自己直接贴上邮票投递的呢？”

“这恐怕还得看邮递员的心情了。若是寄件地址正好在邮递员派送的路上，可能会顺道停下来当面联系一下解决；若是这一封信没人搭理，它可能就要沉在邮政所的公示板上了。邮政所会将欠资的寄件信的收寄双方信息抹去若干后发在网上或是贴在实地的公示栏里，若是过了公示期，这封信恐怕就要进入封存的库房了。”

“没看出来你对寄信还挺懂的嘛。”我看着娓娓道来的奈惠道。

“毕竟我家因为老爸工作的原因常年搬家，总是有寄错地址的信件让我们去认领。”

“嗯，这些都是我们的背景。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成功寄出一封邮资不足的信’。如果寄信与收信人同在一个城市，我倒是知道‘刻意写反寄件与收件地址，让邮递员退回信件’的办法。但熊本和山形天南海北，一封写着寄到熊本，发自山形的邮件出现在熊本的邮筒里，很容易就会被识破其中的伎俩吧。”

“会不会是另有一张邮票，在运送过程中脱落了，或是山形派件的邮递员私自藏起了一张这种稀有的纪念邮票呢？”河内同学提出了一个设想。

“盖邮戳必须保证信封本身和每张邮票各自包含邮戳相当一部分的内容。之前也确认了邮戳是完整的，就说明了邮票就只有这一张。”

“那会不会是这封信是在邮票发行后许久才寄出去的呢，这时候限定邮票的纪念价值高了，或许一张的价格就抵得过邮资了。”河内同学又道。

“那只是在收藏价值方面逐渐升高。在邮票作为邮资已付的凭证这个本职功能上，邮票面值是永远无法升值的。”

“这样啊……那我可就没有思路了。”

“这一切都没有任何超出规定的痕迹……”我沉吟道。“那就只有最后的可能了。”

“什么可能？”

“双重信封。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信封。但在寄递的时候，这个小信封还被装在一个更大的信封里。里面的小信封上面的邮戳，倒也未必就是4月8日那一天实打实地盖上的，还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伪造：首先在空信封上贴上纪念邮票，然后带去邮政所，以‘盖销票’的名义请求邮政所盖盖销戳。然后，再自己用钢印和颜色相近的黑墨盖上日期。全国各地的邮戳多种多样，我们根本无法确定一个邮戳到底是寄递邮戳还是盖销邮戳。这样就完成了小信封上的寄递信息。然后，将信装在小信封里，填上我们看到的收寄双方的地址，再把这整个信封装在一个更大的信封里。接下来，只需要在大信封上的醒目位置注明类似‘投递前请将大信封毁去，将其中的小信封交予收件人’的字样，又让大信封上的邮戳覆盖住这条信息的话，收寄地的邮递员也会照办的。”

“可是，这样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么一个迷局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又是下一个问题了。”

就像奈惠刚才反问的一样，虽然可以用双重信封来解释这个不寻常现象，但一封本就没讲什么重要事情的信，用双重信封来暗度陈仓，并且这个龃龉若不是细心查看邮票面值，根本就不会发现。我们常说，事出必有因。双重信封的手段若是真的，那么叶山梦纪绝不是用这一招遮掩一件小事或是遮掩不关心面值根本无法发现的问题。若是她没有使用双重信封，那么她又是用什么手段将邮资不足的信件成功寄出的？唐土的《诗经》中有这样一句：翘翘错薪，言刈其蒌。意思是说，将非常杂乱的杂草一并割除，作为烧火的柴薪。叶山梦纪在寄信过程中，已经可以认定她必然使用了手段。若是将这些手段视作杂草的话，我们该怎样割除这些杂草，又将得到怎样的柴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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