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夜清明玉不如

——题出菅原淳茂《月影满秋池》

希崎梅子的奶奶，有一个迫切的愿望想回到自己的故乡泷泽。据几十年来与其形影不离的，她的家人说来，她在几十年前嫁给希崎家的爷爷，来到山形后，一直也没动过回泷泽的念想，更谈不上实际的行动。加上她现在不辞而别时并未带上生活用品，可以认为她并不是如留言条所说的那样“动身去泷泽了”，更遑论“勿念”了。

“嗯……等等。这张留言条到底还是向我们透露了一点东西。”我看着希崎梅子发给我们的留言条照片。“你的奶奶近段时间口口声声的要求是‘回泷泽’，因为她到底是个泷泽出身的人。然而留言条的文字是‘去泷泽’，这就不像是你奶奶的口吻，她必然结识了外人代笔。这张留言条所用的随意贴又是出自你的房间，希崎同学，你的奶奶会不会在家人外出的时候负责家中清扫家务呢？”

“会，不过奶奶帮我打扫房间的时候从来不会动我的东西。”

“一本随意贴被撕走一张，若不是它主动出现，想来我们也无法发觉。希崎同学既然认可了你的奶奶可能频繁出入你的房间，那么家中的脚印线索等等就不再有太多的意义。你的奶奶自然是请了外来的接应者，这个缘分只能在她外出散步时背着你们结下。那么，希崎同学知不知道你的奶奶平日里习惯的散步路线？”

散步是许多老年人青睐的一种打发闲暇的方式，而在多年的坚持之后，散步也会形成习惯，不仅是“有散步的需求”这种习惯，还有散步的时间、路线、速度等等都会在一个最适合散步者的平衡附近趋于固定。希崎梅子点了点头，表示她的奶奶在散步上确实已经形成了习惯。

“我们家人也有很多次和奶奶一起散步。她的路线的确是固定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范围吧。”她在河内同学身边，顺手拿过了河内同学的一张纸，在上面画出山形的若干地标，做了一张简易地图。我们不熟悉山形的地理，对这张地图无从发表意见；但河内同学在看着希崎梅子画地图的时候不住点头，料想应当是对这些路线能够对号入座的反应吧。

在希崎梅子制作简易地图的时候，我则在心中想着另外一些事情：随着近年来老年人的体质也在不断提升，故而在散步之外，又出现了“集体健身”这种新的运动方式。最早出现的，是每天清晨到上午的，老年人相约在一个固定地点的“出操”，包括体操、太极拳等唐土拳剑武术、抖空竹等等；其后，又出现了被唐土称作“广场舞”的，动作幅度比较大的集体舞蹈；近些年，更是有专门的老年瑜伽等等颇具难度的老年健身项目出现。这些集体健身项目相比于散步，那就是组成人员更为固定，更容易缔结起深入的关系；但接触其他人的机会较少，找到有共同语言者的几率也低。要让一个“举目无亲”的老年人找到一个可以托付起自己隐秘行动的人，我还是觉得，凭散步的邂逅，其几率要更大一些。

思考间，希崎梅子那头已经将简易地图制作完毕。河内同学看过后，给了我们以下的评价：“希崎老人家的行动范围倒也不算太大，基本是在她的居住地址周边的几个街边公园与桥梁绕过一圈，便算是完成了一次散步。”

“希崎同学，你的奶奶平日里散步的时间段有没有固定的习惯呢？”

“白天里她会做些家务，如果家务比较重，她就在晚上出门；否则的话就是在白天出门，一天只出去一趟。”

老年人的闲暇时间是足够多的，不过希崎家的老人定然还有家务事在身上，所以她的出门总是要被拖延的。这样就使她无法参与老年人的集体健身（在这个国度的上班高峰过后，集体健身所需要的音乐声会被投诉，故而组织不起来）。在散步行进的途中，老年人想要“邂逅”一个人并深交成可以托付的关系是比较难的。所以我预想的情形应当是：希崎家的老人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进而详谈；又或是在休息的途中被人搭话，进而熟识。按照希崎家人的说法，与奶奶这一辈相熟悉的人家已经凋零得五星四散，故而第一种预想可以被排除。

“那么，老人家应当是在散步途中与什么人相结识，并且私下里发展出了深挚的关系，这样才能在现在这个突**况中承担起为老人提供衣食住行的责任。然而我们又把话说回来，老人是背着家人发展这段交情的，也就是说，希崎奶奶不可能把外人公然带进自家。那么这个外人对希崎奶奶住址的情报顶多是知晓个大概；而提供衣食住行的交情，是让对方几天住在自己家，我认为在一方躲着家人把人带进家里的前提下，对方未必会对等地接受这个条件。所以我更愿意认为，希崎奶奶换取临时住宿，还开出了额外的条件。希崎同学，你的奶奶在家中的物质支配能力是怎样的呢？”

“奶奶并不掌管家里的钱财。就连每天的吃穿用度都是我妈妈去采购。”

“我记得你也说过，你的奶奶是当年泷泽地方上的贵族千金，或许她有秘密的经济渠道呢？”

“嗯……嘉茂同学，这里我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奶奶她嫁给爷爷……其实，是私奔出来的。她在很早就断了和实家的联系，那个泷泽的地方贵族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们任何利益。就连爷爷举家从泷泽搬到山形，原因之一也是难以抵挡那个大贵族在泷泽对我们的打压。”

原来如此，那么希崎家的老人真的是凭借清水之交就结识了一位堪当托付的挚友吗？在这个功利至上的社会，我对这样的人际还是持怀疑态度的。好在希崎家的老人散步已经成了习惯，又有“习惯成自然”，我们可以从其他有类似习惯的人身上，旁证希崎奶奶的习惯。这句话说来虽然有些拗口，但实际行动却很简单：

“希崎同学、河内同学，能否请你们沿着希崎奶奶的散步路线行走一圈呢？在这两人形成习惯的同时，周围也应该有很多人有着类似的习惯。如果我们知道，在沿途有哪些地方是希崎奶奶停下来休息，从而结识外人的好去处，再在这些去处打听一些情报，说不定会有一些收获。”希崎家在发现自家老人失踪后，同时也通知了警视力量，想来这些思考警方也会得出，故而在她的散步轨迹周边询问“是否见过这个模样的老太太”的工作量已经被警方所做，我们不必再问，所要打听的则是这样一条：

“除了这个模样的老太太，还有什么散步时一起出现的脸孔也在最近没有出现了？”而打听这个问题，自然也要到人群中去。换言之，河内同学与希崎梅子的任务，是在这一趟实地行动中，找到人流量大，人群集中的地方去探问。

她们两人都还是高中生，所以行动只能安排在晚上。然而，这一晚又像是不凑巧，又像是太过凑巧了一般，以至于我在第二天听闻她们的反馈后，竟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们是说，这一路上就没碰见多少人？”

“是啊，路上一大半的时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走。要不是我们都知道这些地理，我还以为是走错了路呢。”

“路线也有繁华路段与寂静路段。如果是沿街开着店铺的主干道与商业街，要路上没人得等到后半夜；若是住宅区里的小巷，入夜后就没什么人倒也正常。如果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的话，那是不是希崎奶奶的散步路线一直是保持在住宅区的小道呢？我记得，她还经过了几个街边公园吧，那里也没有人吗？”

“我们走过的路线是这样的。”河内同学开始向我与奈惠汇报昨天的见闻。“我和希崎同学约定在她家门口集合，然后我们便沿着路线前进。希崎同学的家处于住宅区当中，一开始的确是一段在住宅区里小路的穿行。穿出小路时，我们便处在一个街角公园，这里的设施倒是不少，有若干生锈的秋千，埋在地里的轮胎，还有成色比较新的长椅和滑梯等等。接下来，希崎同学带我穿过这条大路，继续往大路对面的住宅区行走，这又是一段小路，而小路的尽头是我们山形市里的一条景观河。

“我们继续沿着景观河边的步道行走，但步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偶然有行人和我们擦肩而过，我们看不清身形也不敢直接上去询问。偶尔看到几个站定的人，但他们也是夜钓的身影，我们不好去打扰。接下来，我们沿河走到一座桥上，上桥并向河对岸行走。河对岸是山形正在开发的地带，这时候还是开发商们建房的热潮期，没有什么人居住，在白天这里是热火朝天的建房工地，到了晚上工地散工后也没人剩下。在岸边同样是沿河行走，这边便更加冷清，连行人和夜钓者都没有。到了另一座桥上，我们又折回有人的一岸，从另一片住宅区穿过，然后返回希崎同学的家里。整段路我们大概走了一个半小时，但碰上的路人，恐怕加起来也不超过30人。”

“我觉得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夜晚的河边一来寒气重，二来不安全。夜钓者必须在河边垂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其他人在能选择的时候，还是会避开河边行走的吧。”

“那么奶奶为什么要选择在河边走呢？”

“你确信在和奶奶一起散步的时候，她是选择沿河边而行，而不是在同样路线的河堤上或是林道内侧行走吗？”

“当然。奶奶和我们一起散步时都是这样走的。”

“那会不会是这样，你的奶奶所散步的路线，在晚上虽然没有什么人，但白天贪图河边的凉风的人还是不少的。会不会是她在白天结识了那位帮助她的人呢？”

“嘉茂同学的意思是等到白天再去问？那这可就要等到周末了。”

“不用等到周末。其实，夜钓人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夜钓人？”

“一般来说，既然是出来夜钓，选址就应该是以‘有鱼的地方’为准，河两岸的建设情况与此无关。鱼既然集中在这一岸，那就是这一头水偏暖并且有更多营养物质。一条河的水在一侧偏暖和多营养，原因便是人为痕迹，并且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这条景观河里会被倾倒入一些营养物质，能够联想到的就呼之欲出了——沿河的这一侧，有人偷修了往景观河里排污的暗渠。从表面上没有异味，不被人所察觉的情况来看，也不是泔水或是下水，我认为应当是洗米洗菜水一类的吧。这种水积攒到鱼类聚集的程度，那么沿街必然得有成规模的餐饮店。希崎奶奶与家人散步，不走繁盛并且有餐饮店铺的河堤上的大道，反而选择沿河的道路，这个原因便也很好猜了——她需要躲开大道上可能存在的‘被认出而打招呼’的风险，因为她是背着家人结识这个人的。也就是说，她在还没有展开行动之前，就已经布下了这一步棋，这时候无论是希崎家还是她结交的这个朋友，都是不知道希崎奶奶的谋划的。”

我的结论是：希崎奶奶在散步的途中，在大道上结识了她所需要的人。大道上分布着若干餐饮店，这一点为希崎梅子与河内同学所共知。下一步，就该是走访这一路上的餐饮店，观察“哪里才是希崎家的老人最有可能投靠的店家”。然而山形毕竟是个大地方，顺着景观河走下来，沿路比邻开设的餐饮店不啻二三十家。若是一家家问过去势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还需要为此再想一个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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