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都良香《红兰受露》
立石寺,山形最为有名的宗教景观之一,一年的各个时令,都会有游人慕名前来游览。有些游人的行程安排得较长,便索性在立石寺自己的寺产客驿歇宿,顺便欣赏在占尽地利的地方才能欣赏到的晨昏昼夜的风景。
立石寺负责打理提供给游人的歇宿的头目名为“驿头”,说白了便相当于旅店的经营者,目前由一位希崎姓氏的中年男性充当。作为多年从事服务行业的老油条,他自然懂得这个行当上林林总总的规矩,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便是“始终保持对客人的微笑和客气”。不过,现在的这位希崎驿头,就算是这种必要的“营业式微笑”,他也很难再有心情提振起来。因为他现在正因为自己的亲人之间的烦心事而苦恼着。
一方面,他的母亲忽然不辞而别去了娘家所在的泷泽,家人费尽心力将她找回来之后,她却依然不肯吐露自己泷泽之行的目的;另一方面,半帮忙半居家的妻子与还在读书的女儿,一直在自己跟前埋怨老人的沉默,让自己也想想办法让老人开口。驿头是待人接物的工作,几十年来,从给人叠被子送开水换枕席的杂役做起,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的希崎家的顶梁柱,他也见过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也学到了诸般迂回曲折的言辞。倘若他接受妻子和女儿的埋怨,真要向母亲表示这些意思,他倒也有一套说辞和方法。
然而,他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
远在山形千里之外的霞浦,与这件事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的一位高中少女,正在提笔记录着这个故事。虽然她已经参与了这个故事的大半,甚至可以说是让希崎家的两代人解明事实真相的最大功臣,但这个老太太身上的秘密还是太多,她也无法得窥海面下的整座冰山。这一段记录,是她——嘉茂渊子在看过希崎奶奶寄给她的第三封信后,为整段故事画上的句号。
希崎奶奶与希崎梅子都是贝赛特氏症的携带者,那我们便也可以提出疑问,两代人中间的,希崎梅子的父亲,也就是立石寺的驿头,他是不是这种病的患者?
“他是幸运的,他只是病因的携带者,却不会发作。”这是希崎奶奶在寄给我的信上写下的结论。“至于为什么……就还得从几十年前的事情说起了。”
在战后不久的时候,重建工作需要大量的物质资源,户石家所控制的铜矿自然也炙手可热,财富日渐膨胀。户石家也借此不断扩展着家业。作为户石本家的千金,希崎奶奶的心境、视角也在熏陶之下显得高雅而娴淑。她虽然没有与大多数儿童一样嬉笑打骂奔跑疯癫的童年,但却有着锦衣玉食、众星捧月、面容姣好这些让大多数儿童无比羡慕的生活。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却逐渐发现,这些生活中的“美好”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并且,真正缠绕在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两条令人畏惧的阴影。她目睹了自己同辈的女性出嫁,那番“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的场景,又听闻了这些作为交易筹码的前辈们“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的婚后生活,便也明白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亦是早就被家中的权力规划好。而这两条阴影,一条来自豪门大宅中历来少不了的,房头廊角的流言飞语;一条来自她自己身上,不知不觉显露出的若干症状。
“有传闻说,现在的这位千金其实并不是老爷的亲骨血,反而是那个被赶出去的老五的野种……”“我服侍小姐沐浴的时候,她近来总是遮遮掩掩,生怕自己身上有什么秘密暴露了一般……”这样的杂音在爱传闲话的年龄层中不绝于耳,虽然有使用人的头目或是家中的头脸不时喝止,但影响终究是散布开来——因为这些传言并非无端捏造,而是确然的空穴来风。希崎奶奶身上,着实已经有零星的部位开始溃烂——这是贝赛特氏症开始发作的症状。
在这些压力和阴影之下,希崎奶奶的心境开始产生变化。原本,她以一种享受的姿态沉浸在这种生活方式里;现在她则更像是一只想要冲破樊笼的鸟儿,想要摆脱命运与阴影的束缚。
于是,这样的机会在她的寻觅之下也来到了她的身边:随着年龄增长,家里的权势者也开始带着她出席各种上流人士的聚会,自然,这是在让她增长见闻的同时也让其他权势者验一验她这个“货”。在一次这种聚会上,由主持人致辞时,她因为一个偶然的意外和身后的人发生摩擦:她正停在一张宴会桌旁聆听致辞,而身后行走的人的鞋跟却勾住了她的礼裙下摆,导致礼裙被撕下了巨大的一块。正当她又羞又愧的时候,一件上衣飞快地覆在了她身上,随后她便被一只手牵到了僻静处。这便是希崎奶奶与恋人希崎爷爷的初识:当时的希崎爷爷也只是个在交际场合靠溜须逢迎混口饭吃的小厮,做出这番举动,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当时的他距希崎奶奶最近,在“不能让客人在我的活动范围内出丑”的职业之魂使他迅速做出了动作。
我记录到这里时,便已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这种正式场合下的偶然意外,与其说是“意外”,倒不如说是“蓄意”:首先,能勾住礼裙的下摆的,用于正式场合的鞋只能是女性的高跟鞋,男性的鞋底扁平,走路时顶多是将礼裙下摆误踩一脚留下污印。其次,要用正常走路的迈步力量将一件礼裙直接勾破并撕扯下一大片来,需要迈步者非常用力,否则正常站立的希崎奶奶会被牵扯着,然后在肌体平衡的下意识反应下发力重新取得平衡并站稳。更何况,当年的礼裙也不是走今天轻质的路线,崇尚的是典雅与厚重,故而质地也往往比较致密和牢固。想要割破这样一件礼裙,在偶然情况下绝非易事。故而,这是一场蓄谋。而蓄谋之下的手段便很容易想到了:在行动的女性的鞋跟内侧装上锐利的刀片和倒钩,她在行动时,一只脚的脚跟踩住裙底,稳定勾住裙角;再扬起另一只脚从一定的高度压下,完成切割,再迈动另一只脚,将礼裙整个拉扯下来。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自然是暴露希崎奶奶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好让她的隐私,或是将她贝赛特氏症患者的事实公之于众,总之是要让她丢丑。希崎奶奶也不是糊涂人,她想明白这些道理之后,便知道了“户石家中也有一股看不惯自己的势力存在”。在这些压力的作用之下,她又想到了一个计划。
利用贝赛特氏症发作初期的体表若干溃烂症状,伪造一起事件对家中的反对派实施报复。我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她的计划。这个计划要执行起来也不难:希崎奶奶的身体上有那些痕迹,并且户石家中没有人有医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只消自己逮着机会,在自己认定的反对派面前同样演一出戏,比如妆出一副寻短见的自戕模样,将这个事件闹大并摆到家中的最高层面面前。在明面上,自己依然是家中的千金,身上的痕迹便是对方冒犯的证据,这样一来,为了一个台面,总归是要让反对派吃苦头的。
希崎奶奶的确选择了这样的计划,具体的执行方案是她埋伏在她认定的几个反对派使用人当班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将自己的衣服扯得破碎,再自行闭气昏厥过去,妆出一副“被这几个人用绳索控制,好不容易挣脱,却脱力倒在地上”的模样。然而,这个计划却也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而这个不速之客恰好又是未来的希崎爷爷:他在希崎奶奶执行这个计划时,碰巧跟随他务工的店老板来户石家商讨事宜。头面人物在商谈时,他耐不住年少心性溜出来在宅门里晃悠,碰巧便发现了倒在地上,已经晕过去的希崎奶奶。
于是,在希崎奶奶醒过来之后,发现她并不是被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妥善照料,而是在自家宅中的阴凉处,被一个似曾相识的好意面孔侍候着。这样一来,她也知道自己的行动被阴差阳错地挫败了,但却对这位解了她燃眉之急,又不辞劳苦地照顾她的小伙子心生好感。并且,以她的行动力,她很快做出了“抛弃已有的生活,与这位其名不扬却古道热肠的他走到一起”的决定。
然而,打乱了权势者布局的行动自然会招来报复。他们走到一起之后,工作、生存等等各方面的压力便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多了起来。于是他们定下了迁居的决定,迁居目的地是这个小伙子的故乡山形。
在山形过着筚路蓝缕的生活,希崎奶奶也没有丝毫怨怼,她既已笃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意愿,那么就算是生活贫寒,与锦衣玉食毫不相干,她也甘之如饴。然而,在他们好不容易有了稍微稳定点的工作后,忽然在一个晚上,他们在自家的屋前发现了一块笨重的物事,也就是那块装裱得有些过分的“松竹千年”书法了。希崎爷爷和奶奶都不懂书法,他们参详了半天,也只知道这是希崎奶奶娘家的分家送来的一件东西。然而,希崎奶奶已经打定了“不再和泷泽有任何牵连”的念头,便也没有生出回访的念头。
时过境迁,他们生下一个男孩,并养育他到了识字辨物的年龄。有一天,他忽然向母亲问道:“妈妈,这个是什么啊?”
“这个是你妈妈家里送来的一幅书法,写得好吗?”
“周围亮晶晶的东西黄黄白白的好刺眼,我看不清——”
“哦,妈妈把你抱起来看,好不好?”
然而,她刚用双手抄向儿子的身体,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小孩子的视力更为敏锐,他发现了书法装裱的金属装饰物有黄白两色。再一细看,她便看出,这是在用盲文传递信息。
“五十年后,在你开始为疾病所苦的时候,就回到泷泽的家中寻找良药吧——”这一句用盲文表示出的话语,需要希崎奶奶不断贴在这块书法旁边,慢慢地摸出来。这个动作在这个孩子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是几何岁月过去,当母亲慢慢变老,却依然执拗地坚持,在一次次的搬家中将这块笨重且已退去光华的物品一同搬走时,他便已知道,母亲显然对它有着特殊的依恋。他也曾背着母亲,学着她的模样,将脸和手靠在这块书法上去抚摸。于是,他感受到了在反复抚摸之后,黄铜与普通合金之间的温度差异。并且,他也在母亲身上和母亲的房间里发现了若干作为线索的东西:母亲身上有若干皮肤溃烂,但自己并没有;母亲的书架上有一本老旧的盲文指南书。于是,在这本书的指点下,他也知道了这两排盲文点阵所蕴含的信息。故而,在这次事件中,他的态度才会表现得不置可否:他不敢对母亲的态度表示极力赞成或反对,那样都会暴露自己已经偷偷知道母亲秘密的事实,所以他只好跟着妻子和女儿的态度,站在她们这一边;在母亲自己展开行动后,他却也不慌不忙,继续干着他的驿头工作,因为他对母亲的去向有把握;在女儿约来的朋友把事实逐渐解开时,他倒也乐见其成,因为他也想印证自己的发现。在最后,既然母亲选择了沉默,那么自己也就更加不用发声了。
可是,就算是在事前已经基本知晓了事件全貌的他,有一件事却也没有料到,那就是他的母亲,也就是希崎奶奶前往泷泽的真正原因。
希崎奶奶回泷泽的真正动力,乃是因为“五十年”这个字眼。因为,当知晓自己的儿子摆脱了因为母亲天生所携带的遗传病因的困扰时,又有哪个母亲不会心情激动呢?
——静至岩深处,隐约有蝉声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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