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未能消侠气，时拭剑镡看

——题出刘绩《清夜西窗独坐有怀》

下野家，一个家教无方，使自家的后代沦为不受社会所容纳的人物。虽然这一家族似乎遗传着“敏锐的商事嗅觉”这一天赋，但他们在其他事情的考量上便太过短浅，以至于被他们的亲戚所算计。我说的亲戚就是曲直院，这个家族虽然没有多少财力可供怙恃，但他们避实击虚，绕开下野家强势发难的锋锐，抓住软肋予以还击，一举便将下野家打得一蹶不振——现在的下野家正陷入了混乱：一方面，他们的根基鹤子仪表厂的股东，正在为他另起炉灶、不将精力放在工厂的生产方向而大动肝火；另一方面，他预留的退路，也就是霞浦新建的办公楼因为违反建筑规范被勒令停工。这样一来，下野家的资金链已濒临崩溃，就算他想要东山再起或是拼个鱼死网破，也都没有可供他调动的资产了。

下野家为何会如此智虑短浅？很大程度上要归罪于那个从不考量外物，一切以自己好恶为行动依据的女儿。她将自己吃得膘肥体壮，又以蛮力横行国中。若不是这个社会已经形成了迁就忍让的风气，她或许要更快地面临现今头破血流的局面。

在这个忍让与迁就的社会中，也总有一些依然秉持着侠义精神的难能可贵的人，比如曲直院真帆。她奉行“帮助他人义不容辞，牵连他人万万不可”的独行侠，即便是自己的曲直院家被下野家欺负得受不过了，才向我稍微吐露了若干情报。但我却在这一段疑云之后，看到了更胜于曲直院与下野之争的交媾阴谋。同样出于对公正的信仰，我的选择是暗中阻止，并也因此遭到了下野的忌恨与报复。在关键时刻，又是曲直院真帆将我从困境中拯救出来，但我在这次，却没有再让她奉行独行侠主义，而是将我已经在着手的“回击”计划告诉了她。

“在你进行行动的同时，我们也没有闲着。这里在座的宇野同学和明石同学，除了之前我讲述的那些工作外，还承担着一个更大的工作，那就是联络你的体操社员，其中也包括前社员柳河直子。现在，她和她的好友汤谷祐里同学，应该正埋伏在你家附近吧。”

“她们为什么去我家？”

“曲直院同学既然能从父母亲的电话联络中得知下野家开始了行动，我自然也能从奈惠推荐给我的人脉中得知下野家已经开始执行计划。所以，我们也开始了行动。除了柳河与汤谷两位同学埋伏在你家附近，还有其他的体操社员参与到了计划当中。若是曲直院同学没有因为我受到包围而挺身相救的话，她们也会出面把你引出家中，以让柳河与汤谷进屋完成准备工作。”

“是怎样的准备工作？”

此时已是天色渐晚。曲直院真帆的这个疑问，虽然在座的其他人——我、宇野奈惠与明石雅都能够为她解答，但彼此却像是达成了默契一般，偏偏在拖着时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样。终于，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发出了振动，来信人是汤谷祐里，她向我发来一张图片，那是月光之下，下野家那个臃肿的国中女生落荒而逃，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而同去的两位行政人员则开车跟在后面不住安抚的画面。通过这张照片，我就可以开始向曲直院真帆讲解我安排下的“好戏”了。

“下野家再次要求两位行政开车去接女儿，然后把她送到公寓，这条情报也通过奈惠介绍的人脉传到了我这里。这是我意识到，国中女孩下野氏要来找曲直院同学发难的信号。于是，柳河与汤谷两人便来到你所住的公寓楼。原本我打算让她们报曲直院的名头找上房东，献上一点好处并索要钥匙，但她们发现，你在心急火燎地重新骑车出门接应我的时候走得匆忙，大门并没有锁紧，这就让她们又省了不少时间了。”

“她们要去我家干什么？”

“她们到你家之后，做了这样一些事情：首先她们把门背后下边的门枢螺丝进一步卸松，上边的门枢整个卸掉，让整扇门只靠一个门锁和些微的门枢螺丝固定；然后，她们在门的上沿用强力胶固定住一段丝线，再把玄关口的天花板上的壁灯卸下来，装上一个简易滑轮。丝线穿过滑轮，系住一个气球，滑轮上再放上几根方向各异的针。做好这些准备后，她们打开窗户和室内的灯再出门离开。当然她们会确认把门关好，并且还是以之前的名义向房东把钥匙借走。随后，她们便埋伏在你家附近，等候下野家那几个人的到来。

“正在气头上的下野家的女孩，从打开的窗户口确认你的房间里开着灯，自然料定你就在房间里。而她几次捶门不见你来迎接，失去理智的她还能想得到找房东拿钥匙吗？当然她就算去找了，钥匙也已经提前被我们的人借走。于是，她就会如我预想的那样，靠蛮力直接撞开门。出于让她省点力不至于没劲逃跑，外加让这扇门还能装回去的考虑，我便让柳河与汤谷她们卸掉了上面的门枢，放松下面的门枢，这样一来，下野氏很容易就能撞开门，但她在猛力撞门后，门一定不是像正常那样旋转打开，而是向下倒落的。并且，由于惯性收不住，下野氏一定会跟着倒下的门一起摔倒，并且落在门上。”

“门上不是还固定着一根线，又通过滑轮连接着一个气球吗？”明石同学把话接了过去。“细线末端本来固定在门顶，但门向下一倒，细线就很快被往下拉了很长一截，而滑轮顺势便把气球拉得很高。滑轮那里又有针，高速的气球撞上针，就被瞬间刺破，里面的东西，就因为重力掉在地上，位置差不多正好是下野氏倒下去的地方吧。并且嘉茂同学还刻意让室内灯全都打开，生怕没了玄关顶灯，下野氏就看不清是什么砸到了她身上。”

没错，砸在她身上的便是她最害怕的各种虫豸，并且不是遥控玩具，是活生生的真家伙。虽说捕捉它们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禁心下发毛，但我可以稍微动用一些学生会长的身份资源，邀请根本不怕它们的生物社同学帮我们完成这个任务。好在汤谷祐里是个大胆乐天的女生，并不怕虫子，于是这个气球炸弹的携带便交给了她。否则我还需要额外把奈惠派过去承担这个任务。

在确认这几人离去之后，柳河与汤谷从埋伏的地方出来，汤谷进屋回收散逸的虫子，而柳河则挨家挨户向其他被惊扰的邻居道歉。我强行邀请曲直院在我这里歇宿，其目的也是为了让汤谷和柳河有充足的时间把曲直院的小公寓恢复成原样。至于落荒而逃的照片主角，在骤然的恐惧感的侵袭之下，这个家伙的心灵所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并且日后，可以担保她不敢再来这座公寓惹是生非。并且下野家自己也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打击，难以东山再起，更不用说再行报复；曲直院真帆在几个月后又将前往外地接受高等教育，也等于是远走高飞。这样一来，曲直院家可以说是彻底从下野的阴影里解放出来了吧。

若是把曲直院真帆的性格换成和下野氏一样，听到这番大快人心的讲述，定然是喜笑颜开。然而，曲直院真帆听到这些，却并没有显示出多么开心的神情。相反，她此时的神情中，却是以不安和忧虑居多。宇野奈惠上前问道：“曲直院前辈，你还有什么担心的事情吗？还是说，你反而关心起那个讨厌的家伙了？”

“不，如果是我的住所的事情的话，会长已经为我安排了这么好的解决办法，我还有什么担心的必要呢？至于下野氏，我本也对她积攒了很久的怨气，会长愿意帮我出这口气，我也是万分同意。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直到宇野同学问我，我都一直在思考它。所以，我即便听到这个精彩的故事，也没有及时地表露出感情，不好意思。”

“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嘛。”我在一旁接过了话题。“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奈惠和明石同学，你俩还是赶紧回家休息吧，我家虽然能铺下四张床，却没有四套被褥给你们用。”

“好吧，好吧。”明石同学挥了挥手，和宇野奈惠离开了我家。我能肯定，她已经知晓了“曲直院真帆到底在想些什么”，并且以她的思维能力，也绝对能给同行的奈惠一个满意的答案。不过，她们两人虽然答应着出了我家，我却总感觉她们并未走远。这个感觉倒不是来自多么无懈可击的推论，只是一股“必然是这样”的默契感。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你在想什么，我多半也知道。若是你认为这么做有违曲直院家的利益，我愿意向你道歉。并且，你听到我说这些话，也该知道你所想的问题的答案了。”我双膝跪地，郑重地向曲直院真帆伏地道歉。若是她要借此甩我一个耳光或是揪住我的头发揍我几拳，我都是罪有应得。更何况，她将我救出了地痞无赖的围堵，以我的心性来说，便是无来由地被她揍了一顿，也会先让她把气出够。

“会长的聪明，我永远无法赶上。”她的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但她并没有发力将我扶起或将我按倒。“你的选择，虽然给曲直院家的日后添上了更多的麻烦。但我想，会长也是出于自己的是非观，而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吧？我相信会长的为人，并且我也认为，会长并没有错。”

我为何能从奈惠的人脉那里得到如此详尽的情报？答案是我将“曲直院家使用转基因豆油”的证据也告诉了对方，而这条人脉正指向此时正如无头苍蝇一般的闹事工人。我将如何寻找转基因豆油的证据和隐藏在仓库深处的秘密告诉了他们，还为他们支了若干“找到曲直院父母本人”的法子。在这些筹码的交换下，这条人脉才对我言听计从，我才得以不出霞浦，也能对鹤子仪表发生的一切有即时的掌握。我这么做，是出于我之前算出“曲直院家使用转基因豆油”后的考虑：虽然要把曲直院家救拔出下野家的苦海，但也不能让他们就此摆脱使用了转基因豆油的惩罚。当然，这样的泄密，无疑是对不起曲直院家的，所以我才会向曲直院真帆伏地请罪。不过，曲直院真帆的行动，再次证明了闪烁于她人格中的侠义精神。

在尔虞我诈的商海家庭成长，见惯了压迫与欺凌，却仍保持信仰正义和乐于助人的高贵品格。与曲直院真帆相比，同样用阴谋诡计暗算他人的我显得渺小了许多。但我却不以为自卑：因为阴谋诡计却也并非不齿之物，神兵利器，恶人得之则为虎作伥，善人得之则破邪显正，运用全凭一心而已。未能消侠气，时拭剑镡看。唐土的侠士即便是和光同尘，却也不掩自己所信奉的崇高道义，时刻用剑镡提醒自己莫忘初心。

既然我的是非观同样被曲直院真帆所认可，我便也无需自责，只需将这种正义感坚持下去，便是对这次事件最好的回馈吧。我抬起头，发现曲直院真帆也跪在地上，神情泫然。而她眼眸中映出的我，应该也是这幅神情吧。

令人感慨的剧情过去，也该我验证一下之前的“默契感”的时候了。我站起身，先是将正门打开，然后猛地将窗户拉开，对着外面喊道：

“还不给我进来！”

果然，门外悻悻然走进来几个身影，除了去而复回的宇野奈惠和明石雅，还有完成了善后事宜，来到我家探访曲直院真帆的柳河直子和汤谷祐里。

“明石同学不是应该把故事都告诉你们了吗？”

“我们一致认为，还是由渊子亲自来说最有趣了。”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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