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心扉总难开

小野龙次，一个性格上有些消极的少年。他在近些日子里接连被卷入一些事件当中，这对他原本就不甚乐观的情感造成了不小影响。他与我们同班，每当我在课间路过他的课桌时，总能听到这个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将头埋在双臂环成的小空间里的人嘟哝着怨天尤人的话语：

“为什么我是如此的不幸……”

我甚至有些好笑。生活虽然给每个人安排了不同的剧本，可一味地怨天尤人绝不是应有的态度。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本身就是个不走运的人。比如在我热衷的那个武将收集游戏中，每一次活动的稀有武将卡都需要通过反复攻略活动关卡，然后在报酬中低概率获得。而我获得这些稀有卡所付出攻略次数，任何一次都高于数据收集网站统计的平均期望，这足以证明我的背运。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也不止一次在多种预案中抽中下下签，仿佛墨菲定律每次都挑选我作为执行人一般。但即便是这种令人哑然的天选，我却也没说什么，依然持续着我自认为“过得去”的生活，绝不会像小野龙次那样自怨自艾。

对了，说起小野龙次，还有一个问题是我有些推敲兴趣的，那就是他们家的户型结构，与这家人的性格似乎形成了截然的反差：我们在把山形大米送往小野家的时候顺带造访了他家，这也是一栋独立住宅，整片土地和普通独立户型的人家差不多，但建筑物的格局却大相径庭：这家人似乎是喜欢开放的氛围，于是将尽可能多的空间和设施安排成露天格局。比如厨房、客厅等等都没有围墙。地块上的建筑只有一栋两层十五坪左右的小屋作为起居和储物，另有一间小储物棚，而且建筑格局还都缩在地块的角落，从院门口进去的大片空地便是小野家最自豪的设计。在这片空地上，小野家开辟了泳池、温室甚至菜地。在各个用途的土地之间的零星拼接位置，则放着一套茶几与待客椅，一套餐桌椅。菜地上甚至支起了架子做成了两层，在第二层的架子上种着葡萄和丝瓜等爬蔓作物。当时坐在待客的座椅上，我便觉得，小野家这个开放式的布局在霞浦的独立住宅中也算得独树一帜了。这个开放式的环境视野通透、空气流畅，远比一般家庭的环境来得自然。

只不过，小野龙次的心性却远没有这么开放，而是非常闭塞。我甚至怀疑，这与他长期在小空间里睡眠和作息的原因有关。

小野家为什么要把自家这块宅基地整理成这样呢？我首先涌上来的想法是因为他们是农家大家庭外出的小分家，到底保留着农家“屋小田大”的思维格局，从而如此规划。不过小野龙次本人显然是不认可这种说法的，因为他在补习笔记横遭抢夺的第二天开始，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里不肯出门，自然也就旷课了。

霞浦高中这个重视升学的学校关注着任何一名学生的动向。小野龙次不自然的旷课也引起了注意。霞高通过PTA这个家校沟通的机制联络了小野家，询问他的动向。小野父母给出的回答是，他从前一天晚上回到家之后就闷闷不乐，询问原因后得知了他在补习班被人抢夺笔记本的事情。但在第二天，他便不想出门，理由便是“他过于不幸，到哪里都是被欺负，已经不想去上学了。”

小野家父母并没有什么主见，更没有冲进孩子的房间把他拉出来的勇气与决断力。小野龙次把自己关在房间，这一对父母第一时间也不是向学校报告，而是以一个“让它先发展发展再做决定”的心态静观其变。

现在，反倒是学校和我们这些同学还为小野龙次着急得多些。有一句唐土的俗话叫咸吃萝卜淡操心，说的恐怕就是这个情况。学校和班主任都比较担心他的状况，于是便将今天的讲义资料交给了我，指派我这个同班同学去探问他。我想了想他们家的格局，心中有了若干眉目，便在申请同行人时向班主任请求带上奈惠和另外两个男生。于是我们便搭了这个二男二女的草台班子前往小野家。

敲开小野家院门，迎面看到的是一堵照壁和墙根下摆放的若干盆花草。绕过照壁，视野便陡然开阔：我们首先处在一个布满藤蔓的架子下，这些藤蔓便是丝瓜和葡萄；右手边的脚下则是一片土地，上面种着若干作物，单凭露在外面的叶子我并不能分辨出种的是什么；望向这个独立围墙内的深部空间，则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游泳池和一栋空间被压缩得尽可能小的两层建筑；这些大块面积的间隙零星分布着座椅、厨房、茶几等小陈设。甚至，这个泳池和两层建筑的方位还设计得相当巧妙：若是从这栋小楼的二楼推开窗，搭一块跳台，甚至可以直接在楼上玩玩跳水。

小野龙次的房间就在这二楼“可以跳水”的一间。他们的父母已经得知我们的来访，在户外等着我们。于是，我向他们两人问道：

“小野同学现在还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吗？”

“是的。”

“那他的饮食和卫生怎么解决？”

“他的房间出门一拐便是二楼的洗手间。至于饭菜，我们只能把饭菜装在盘子里放在他的房门口。而且，他的门上很早就按他的要求装了猫眼，他直到我们离开了才打开门拿进饭菜。”

“真是岂有此理。”我暗道。这小野家的父母已不是“和孩子讲理”，而是一味地惯着孩子这么自暴自弃了。既然他们的性格缺乏主见，那为什么在小野龙次自己想朝历史专业发展的时候，他们会执意让儿子读经济或农学？我把这个问题向他们问起，他们似乎有些闪烁其词。

“嘉茂同学，你们是来送今天的课堂讲义的吧？要不你们先上楼见见龙次，把正事办了再说吧。”这显然是在岔开话题了。

“也行，我们这就上去。”既然小野家的父母不肯开口，我们也只好试着撬动小野龙次的口风了。我招了招手，同来的三人便聚了过来。小野家的父母为我们开了门，我们四人逐个上楼。在这之前，我特地向小野家的父母招呼了两句。

我在此前来到小野家的时候，就已经参观过这个布局独树一帜的户型了，这也是我为什么邀奈惠和另两名男生同来的原因。我们来到二楼，小野龙次的房间由于门上有猫眼，在室内门中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很容易确定。我敲了敲门，只听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

“把送来的东西从门缝下塞进来，然后就可以走了，谢谢。”看来，他已经从窗户中看到了我们的到来。

“可是，这一份讲义挺厚的，又已经用订书机订成了一本，门缝太细了塞不进去啊。”上一句话传到我的耳中时我感觉甚是微弱，可见这扇门的隔音效果挺不错，于是我提高了嗓门，尽量让这一句话的音量显得高些，确保里面的人听得到。

“那你放在门外，然后走吧。”

“也可以。”于是，我将讲义放在地上，然后转身离开。

过了许久，那扇门内的眼睛看到左右再无动静，总算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霎时，与这扇门相邻的卫生间门“啪”地一声打开，从中窜出一个黑影猛然扑向小野龙次打开的房门。由于室内的房间门都是向内开的，小野龙次开门时又不够谨慎，没有及时发力。于是这一猛扑就让小野龙次的房门整个洞开，而同时躲在另一侧，并未走远的我则快速抽身，闪进了这个房间里。

“还行吧，嘉茂会长？”猛地扑向那扇门，却因为收不住而倒在地上的学生会书记志摩圣也苦笑着，一脸狼狈地看着我。

“做得挺好的嘛。”我竖起大拇指对他比了个夸奖的手势，他也乘势站起。但房间里四顾寂然，并没有小野龙次的影子——但这也在我的计算之内。

“奈惠，你们那边怎么样了？”我推开窗，向楼下喊道。

“一切OK！”奈惠的声音在楼下回应。她的身旁站着两个湿淋淋的身影：一个是穿着棉睡衣，因为棉布吸水而身体沉重，无法动弹、垂头丧气的小野龙次；另一个则是穿着泳衣，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三年级前辈武藤正一，他是三年级即将毕业的前辈，是上一任的学生会会计，也是个游泳健将。

方才，志摩圣也扑向门的时候，小野龙次便知道自己中了暗算，这下要让嘉茂等人冲进房间了。他当机立断，趁志摩因为猛扑而倒在地上难以起身的机会，直接从打开的窗户里跳了下去——反正楼下就是泳池，出不了事。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一身棉衣服在泳池里行动不便，正当挣扎的时候，却被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同拎落汤鸡一样从水里抓了起来。他心里大惑不解：明明我是听到了四个上楼的脚步声和四个下楼的脚步声，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呢？

这便是我的计划了：武藤前辈在学校里就在校服内穿了泳衣过来，在这里不过是快速换好，这并不稀奇；志摩圣也躲藏在卫生间里，则是我借着方才对话时的高声作掩护，让志摩悄悄按下卫生间门躲进去，然后再把门虚掩上；至于小野龙次听到的上下楼的脚步声倒也没数错，上楼是我们四个人集体上来，但下楼可就不是这样了，我和志摩在上楼后，直接将鞋子除了下来交给奈惠与武藤前辈，而他们则是手脚并用下楼，这就让我和志摩得以躲在他的房间门附近。猫眼的视角终归有限，我既然知道房门上有猫眼，躲在哪里才能避开视角我自然胸有成竹。至于我向小野龙次的父母所招呼的两句话，则是这样的：

“你们想不想见到自己的孩子到底想做些什么？”回答是想。

“那么，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到底在做些什么？”回答是沉默，但有人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那就答应以下两条，一是这之后就算有什么突然变故，也不用慌，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二是去准备一套干衣服。”

这两人本就带着一股“静观事态发展”的考虑，我这样一建议，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也点头唯唯。

现在，人高马大的武藤前辈将小野龙次的双手反剪，这个瘦弱的家伙，就算是双腕都被武藤前辈一只手牢牢控制住。奈惠正用毛巾为这两人擦干水迹。毕竟骨肉关心的小野家父母也早拿来了干衣服在旁等候。等他换下湿衣服后，我们押着他重新走进了房间里。

“补习班这条道路走不通，你便改用网校。”我叹了口气，操作着他房间里的电脑，将浏览记录调了出来，指着历史专业补习的画面对他道：“你为何执着于历史，这是你自己的自由，但你父母要求你学别的，却也不是他们别扭和固执。”

此前我们一直以为，小野龙次想要攻读历史是要为家里的一桩陈年旧事翻案。然而，他的这个方法见效慢，成算低，远不及我所规划的那个“借政治力量更迭实现复仇目的”的方案。我在之后又想了想，若是他只是为这么个复仇的目的，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他直接说出来不就结了，为何非要我自己推究得差不多了才点头承认？想通这一节后，我总算明白，他要研究历史果然是所图非小，而他的父母甚至也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小野家，到底是怎样成为富农人家的？”这就是他父母的“知道孩子想做什么”。但自家的孩子对这个问题产生兴趣是为了什么，也就是“在做什么”，他的父母并不知情。

这个问题，小野龙次很想知道，但有些人早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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