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还是因为这个国度是个岛国,本土的各种物产和更多世界上的林林总总,流通的更大的部分其实是通过海运或空运输入或输出。这种“外洋”的标签往往在我们心中代表一定的距离感。就拿《椰子之实》这首童谣来说,词作者在南国,在海边捡到一个被海浪冲上岸的椰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但正由于这个椰子是其他海岛(尽管也没相隔多远)漂洋而来,便激发了作者的“游子离乡”之情,这才催发了他的诗兴,进而产生了这样的诗篇。
外海风高浪急,出海的海船也必然要比航行于沿海或内河的船来的大而坚固。但海船比起内河航船也有个很头痛的问题——船体水线以下的部位,会有某些海洋生物附着其上,其中最麻烦的就是藤壶。藤壶外壳坚硬,底盘分泌的藤壶胶的粘合力又强得不像话,使得这种生物无数年来都以附着和寄生作为生存方式。船底要是被藤壶、贝类、海藻等等当成了固定居所,那整个船只的自重要增加,行船的水中阻力要增大,对海航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每当海船停港,清除船底附着的水生生物就成了必须的工作。无论是造船时在水线以下使用特制漆材,还是港口作业员使用大功率刷子撬掉藤壶,现代的人们依然不断地在探索与藤壶这种老赖生物对抗的方法。
清理下来的藤壶甚至都没什么太好的利用手段——除了某些品种作为食用,输出给愿意吃它的国度,其余的也无非是粉碎后埋进地里,让自然来慢慢消化它们。山形的那些船户们偶尔也会接到这样的活计:从专门的清理公司用车运走一车一车的船底垃圾,送到垃圾处理厂进行粉碎,再送到肥料厂拌进成肥。虽然这些人们身上常年有着海洋的气息,但藤壶自身,特别是藤壶内部的软体被粉碎后更是散发一种独特而刺鼻的腥味,船户们也因这个缘故非常不愿意去干这个活计。不过,有个人似乎却是另类一般,非常热衷于捞这个外快。你情我愿之下,这十几年,这个活似乎都由他家承包了。这个特立独行的船户并没有卷入此次船户们与古贺家的争端当中,但他还是因为一件事情与我的委托人船户们联系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这位喜好有些独特的船户忽然开始在船户群体里四处活动,内容也很简单,就是向他的同行们询问“有没有适合他这个身材的,自己却不再穿的旧衣服给他”。他询问的范围相当广,几乎是在码头的同行里见人就问,所以这些集中在古贺宅基附近的船户也普遍都感觉到有这么回事。
大家起初猜想,他讨要破旧衣物,估计就是给自己干那种有味道的外快而准备的。不过有些人又想多了一步:如果他只是为了去拉藤壶,讨衣服的范围理当限于他交情深的一小撮人当中,并且要到三四套衣服也差不多够用了。现在看他这副讨衣服的架势,倒像是来者不拒,打从开始就像是要收个百十套衣服一样。于是大伙儿便纳闷了,他要这许多旧衣服干什么呢?和他交情比较好的人已经拿了若干衣服给他,有人便开始记录他的行动:
他每收到一些衣服,都会存在自己的住所。平日里,他在码头上卖力气的时候,还是穿着他习惯的自己的衣物,但到了干外快的时候,他便会大张旗鼓地,从住所里拿出十几套衣服塞在自己的摩托车上,再开向干外快的地方。好事者又埋伏在他开车运藤壶的路上,每当那个标志性的异味逐渐浓郁起来时开始集中注意观察。这时候观察者们发现了一件事,这个运藤壶的家伙每在观察区域里出现一次,都换了一件不同的衣服。看来他大量地讨要他人不穿的旧衣物,是供自己在运藤壶时换用,并且每运一趟都要换一套。
为什么他要这样频繁地换衣服呢?每次换下的衣服又到哪里去了呢?这些问题即便是跟随他的观察者也不得而知。此外,观察者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近来干这捞外快的活,似乎并没有把工钱当面结清。正常来说,这个临时的外快大约一个月才有一两回,时间也不确定,所以工钱一般是干一回结清一回。但偷偷观察他这次干活的人却说,他好像干完活就重新开着摩托车回到家里睡了,就没提结工钱的事。他这种干粗活的也不会电子支付和银行转账的门路,也可以认为不存在通过非现金手段支付的可能。
“可能也只是忘记了这一茬吧。反正彼此都是熟人,大可以联系之后下一次再一起结算。”埋伏的刺探者当中有人议论道。
“这不可能,这家伙对钱那叫一个上心。”随即群体里又有人予以了断然的否定。“你看他找咱们讨要衣服的时候,说过给钱的话吗?完全没有。所以这足见他的吝啬了。换做是你,你要在咱们这些兄弟们当中去要几十套一百套衣服,你不拿点钱出来意思上也说不过去吧?”
这些人凭借观察无法得出更进一步的结论,只能带着纷纷的议论重新融进嘈杂而鼎沸的码头一带。但他们也没有死心,等到这个捞外快又吝啬的家伙干完这一笔,重新回到同行的岗位上,又一次向周围人开口讨要旧衣服时,大家伙不约而同,集中将他围了起来,打算用硬阵仗来逼他就范。打头的几个人便借着这个威势向他问道:“你要这许多衣服干什么啊?”
“老伙计们,我这不是……身体上闹了毛病嘛……”被周围人压迫得实在没办法,他才扭扭捏捏地给出了自己的交代。原来,他随着年纪增长也有了体质上的变化,特别是自己也开始受不住藤壶的气味,每当自己闻到这味道,他背后就要过敏,起红疹子,瘙痒难以忍受。然而前面的十几年已经让一切都形成了惯例,其他人都不愿去再接这个活,他推脱不开,就连船底清理和肥料生产这两头也都是直接找上他。藤壶气味严重,并且气味似乎也有如本体一般的吸附力。以至于他只要跑上一趟,外衣就要沾上令他过敏的味道。这样一来,他每到跑这种外快的时候,就不得不预备上好几套旧衣服,走一趟换一件,才能时刻保证自己当前穿的衣服上没有太大的藤壶味道。
“大家虽然听着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他用手将外衣除下,大伙儿都起亲眼看见了他背后因为昨天的外快工作而落下的红斑,这也不由得大家不相信。他又挽起袖口,向我们指了指手臂,这一部分同样是因为外快而造成的影响:只见他的小臂有一大片地方异常鲜红,像是皮肤被挠得破碎而充血的现状。见此,大家也没话说,只能各自返回工作岗位。在后来,大家考虑到他没有人接班,自己又被指名道姓地要求来做这档子事,所以还是本着善心,力所能及的都为他提供了一些支持,旧衣服什么的真的也给他了不少。”
这些船户们自己所打听到的情况就到此为止了。虽然整个群体姑且采信了这个人的说法,但还是有个别比较精明的人心下的疑窦没有完全消除,再加上外快工钱兑付不及时这一节并他也没有给出解释。故而这个故事也还是最终移到了我这边。我在听完这些故事后,心下也有了一些猜测,并且为了验证,我先是向高桥睦子反问了几个问题:
“粉碎后的藤壶可以用作化肥吗?藤壶的分泌物粘合力非常高,要是粉碎后和泥土拌在一起,我猜,搞不好会把泥土都整个粘成一块。而且,山形这边也没什么做化肥的企业,大宗的化肥生产都在新发田那头,就算藤壶真是拿去做化肥的,那也应该是拖到新发田那边去才对啊。难道是这附近新投产了什么化肥的生产线吗?”
“是啊。”高桥睦子点了点头。“严格来说也不是生产化肥,充其量就是一个垃圾再利用设施。比如说,在这里将分类好的建筑垃圾重新粉碎成无机颗粒,再拌入像粉碎的藤壶那样的有机质,兑上水,这就又重新成了类似土壤一样的混合物了。当然,这样做出来的混合物没办法像土壤那样种植和栽培,但也有地方会需要它。”
“填海造陆。”
“是的。填海反倒正需要这样可以批量生产又类似土质的东西,总之这些东西造好之后我估计八成是又倒回了海里。”
“原来是这样,这样一说,藤壶倒也算落叶归根,它的分泌物把那些混合物粘在一块,倒也对填海有帮助。”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说道:“再问个私人一点的问题,那个运藤壶捞外快的船户,他是不是家里养狗,但他本人其实对狗很不好受?”
“是啊。”高桥睦子点了点头。“他家有条很凶的大黑狗,他自己怕狗,平日里归他老婆养。但这狗又不知道怎么的,反而粘他,搞得只要他在家里狗没栓绳,就会弄得他非常难受。”
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其实也称不上是猜测,因为我也注意到,这个捞外快的船户在众人合围之下给出的解释虽然看似证据凿凿,但那只是糊弄船户们不懂其中因果关系的说辞罢了。他背上和手上的反应并非因藤壶的气味而起——作为常年在码头讨生活的人,对海中生物的气味应当有些天然的适应。若是被海洋物种的气味弄得过敏,就该是更加剧烈的全身反应。而且,他将手部抓得发红出血,说明那一块非常瘙痒;但反过来,他却没抓挠他的背部。所以我怀疑这应当不是单纯的过敏,而是两种症状的混合,一种状态造成皮肤上可见的变化,而另一种则让他手部皮肤破损见血,并且我怀疑这第二种便是家中宠物的抓挠。
家中宠物多年来理当早已习惯主人的气味,不至于躁动,突然的抓挠只能源于偶尔的刺激,我想那就是藤壶的气味吧。船户家的大黑狗对藤壶味道有特殊反应,所以每到运藤壶赚外快的时候,船户都不得不对自己身上的味道大为苦恼,因为狗不仅会来挠他,还会让他这个对狗苦手的人产生过敏反应。
那么,他要那么多旧衣物的原因,就是为了让自己即便是运藤壶也不至于沾上太多气味吗?我觉得也不是。他讨要三两件旧衣专门在运藤壶时穿,然后在干完这趟活之后彻底给自己洗一洗,倒也能起到消除大半气味的功效。如此高频次地换衣服,给我的感觉便是“不再像是遮蔽我们人类的嗅觉,而是更为灵敏的嗅觉”。我才因此猜测了“他们家饲养宠物”这一条。
再加上,这一家饲养一条大黑狗,却还有人对它过敏,我不由得生出了一个猜测——这个家庭的内部其实并不和睦,可能一方存在着露水承欢的举动。若是把这个猜测拓得完整一些,便是这样:
男方也不是完全乐在其中地去拉藤壶赚外快。每次拉藤壶日结的工钱,其实是他填补自身空虚,外出寻花问柳的花费。对内,他谎称拉藤壶是船户偶尔也需要做的工作,但这到底是一个托词,大黑狗对刺激气味莫名的反应还是引起了其他家庭成员的注意,并且也凭借狗出色的气味追踪能力获得了一些端倪。于是,这个捞外快的船户势必要进行反侦察作战,他的策略便是向他人讨要旧衣服,让它们同样沾上自己和藤壶的气味。每当他跑一次外快,便制作这么几件衣服作为“疑兵”,收工之后就可以将它们丢弃在岔路口死胡同的垃圾箱里干扰追踪,自己则换上气味少的衣服金蝉脱壳。
归根到底,这还是一场假凤虚凰的闹剧,我不由得为这个故事而深深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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