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夜晚的出口—前篇（下）

“怎么回事？艾吉斯中尉，哈金斯少校怎么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但依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接受事实的准备。艾吉斯还摆着那副可怜的表情，只是这么看着就让我产生了无限的怜悯。

“少校她……如果我们再输一次的话……少校她就要裸、裸、**围着操场……”

他使劲摇了摇头。

“不行的，以少校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不行的！”

“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第一场模拟战输了吗？以四对五赢不了也是没办法的事……阿尔维斯上尉有说什么吗？”

中尉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简直快要急死我了。拜他的拖拉所刺激，我昏昏沉沉的脑袋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不过紧接着我的喉咙就传来了不适的感觉，看来之前独自清理车里的那些污物的做法还是太过勉强……还好自己之前也没吃什么晚饭，现在想吐也吐不出东西来。

“我们还是一边走一边说吧，现在必须马上赶回演习场，不用那个的话肯定是来不及的！”

使劲抹了抹脸，艾吉斯像个小动物一样蹦蹦跳跳的朝着身后的林区跑了起来，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我只好小跑着追上了中尉的脚步。

“艾吉斯中尉，模拟战的事情可以跟我说一下吗？另外阿什莉少校的车我们就丢在这了？”

我一边追赶前面的矮小身影一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在光线昏暗的营区小路上，慢跑着进行着问答的我们两人活像正在备考的年轻学生。

“没办法……少校的车就先暂时寄存在这里吧，想必也不会有笨蛋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偷车的。至于模拟战……”

艾吉斯摇了摇头。

“那说起来就话长了……我们的对手驾驶的都是性能很高的新型机，又由菲因少校或者海斯勒中尉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地军官直接带队……第一战的抽签结果出来以后，我想了很久，最后才安排出一个很保守的攻击计划。”

“很保守的？攻击计划？”

我头一次听说以劣势兵力进行攻击还能‘保守’，当然我也没有任何可以质疑中尉判断的资格。毕竟我只是个新从军校出来什么都不懂的下士，而他可是那支曾经每天都会面对死亡的‘死神AS机动旅’的一员。

“对，很保守的……你们在军校的教材里也应该学过，就是以一机殿后掩护为标志的箭头突击阵型。”

“后来呢？”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战斗的发展经过。

“后来……因为新型机太强了，所以正面强攻没什么效果……我们本来机体就少，扣除一台侦查步兵和我那台殿后的游骑兵，单凭上士和伊芙琳的两台AS无论如何都占不到便宜。”

“果然以少打多很痛苦……”

“是这样的，不过上士他们虽然没有打开突破口，但还是传递回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那就是15TH的驾驶员看起来没有完全适应他们那些性能很高的新型AS，他们太过依赖机体里的预设程序了。”

中尉笑了笑。

“如果把AS的动作全部交给程序去处置而不是用自己的判断进行操控的话……很快就会陷入一种‘惯性’之中，不但机体的行动模式很容易会被对方猜到，短兵相接时系统也不可能实时的依照当时的战况对不适宜的动作流程进行取舍。”

“所以说，AS还是靠人手来操作才最可靠吗？”

“没错，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武器就是人类自己。”

在军校的课堂上我听过乌利塞斯教官说过这个理论，这回听到艾吉斯类似的话语，不免产生了一种亲切的即视感。只是长长的小路似乎永远没有终点，这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步伐越来越沉重。

“明白了对方的劣势以后，我重新调整了部署，直接全队压上对山丘上的15TH的据点发动了一轮强攻。”

“……直接的强攻吗？好大胆的行动……奏效了吗？”

“当然，要论电子战的话，果然还是我们中队那台最新型的侦察步兵XR-13‘大精灵’比较厉害。取得电子战的优势以后，只要把敌人分割开来，很容易就能各个击破，当时我也是这么吩咐全队的。”

“但是……还是出了点意外对吧？”

不知为何，我总是对话题中的‘转折’语气特别敏感，或者说……我总是会悲观的看待这个世界，不相信有什么事业可以一帆风顺的成功。

“又被你猜到了……格林下士，你的感觉真是太准了。”

夸了我一句，中尉继续起自己的战报。

“其实出了问题的是我，作为火力支援，我的第一次定位射击没有生效，不但没有把突击路线上的对方掩体里的AS给赶出来，还很逊的差点被他们的远程反击所打倒……好在担任先锋的伊芙琳强行冲过了他们的第一道火力封锁线，至于斯特劳斯上士……他眼见战况不妙果断的选择了退出冲击……”

“哈哈……斯特劳斯上士还真是……该怎么说呢……”

话刚一出口我就联想到了自己之前私自离开营地的所作所为，疲惫加上愧疚，我的脸上瞬间就布满了红一块白一块的光晕。艾吉斯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在他的口中，模拟战的战况正要到达高潮。

“上士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战斗方式，我也能理解他当时做出的判断。既然电子战已经占到了上风，伊芙琳又吸引了足够的注意力，那么这个时候从侧翼插入敌军后方追歼敌人的支援部队当然是一种相当高效的战法。”

说话间，我们终于来到了小路的尽头，这里是一间旧仓库，库房门口上还挂着一把老式的电子锁。在艾吉斯轻轻按了几个数字打开了库门后，我小心的跟着他来到了仓库内部。

“这里是……？”

照明设备已经不再工作了，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周遭的黑暗，仓库里的摆设像是很原始的木材加工厂。不顾我的询问，中尉径直走到了一件仪器旁用力的掀开了盖在上面的帆布，瞬时，灰尘漫天飞舞。

这是一台老式的摩托车。

“你以前坐过这东西吗？”

艾吉斯检查了一下车体，然后熟练的跨上了车身并转身递给了我一个安全帽。

“没有，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实物。”

犹豫了一会之后，我接过头盔，学着他的样子跨到了摩托车的后座。

“这样的老古董……还能用吗？如果是赶时间，那么借用一下少校的越野车不是更快吗？”

前座的塑料脑袋摇了摇，做了一个让我坐稳的手势，紧接着艾吉斯猛的踩下了引擎踏板，摩托车几乎在瞬间就如脱缰的野马般飞出了仓库。

【好快！】

毫无思想准备的我差点被甩下载具，在关键时刻，我果断的抱住了前面矮小中尉的蛮腰。这突然的粗鲁举动让中尉惊得差点翻车，好在经验老道的艾吉斯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摩托的前进方向。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崎岖的林间小路上飞驰了。

摩托车的速度果然不是AS或者越野车能望其项背的，而且它还能在后两者无法通过的狭窄地域内穿行。作为紧急情况下的交通工具这种过时的机器确实相当的理想，不过我依然不明白中尉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我送回演习场……特别是过了那么久，他也没明确的说出四打五的第一战的结果，这一点确实是有点急人。

“中尉，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担心着隔绝了耳边呼啸风声的头盔会同样隔绝掉我和中尉的交流，只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在看似臃肿的摩托头盔里其实自带了一个小型的无线电通讯器。

【看来这辆载具也不是什么民用产品呢……】

有情报部徽章的艾吉斯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没有让我知晓，但是在我的头越来越疼的当下，我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关心中尉的事情了。

“演习……第一场演习最后怎么样了？”

我使劲摇了摇脑袋，指望这能再让我集中一会儿注意力。

“前面说到哪了？对了……说到上士的侧袭。”

中尉看起来驾驭这老旧的机动工具时日不短，与我的对话几乎没有对他的驾驶产生任何影响。

“斯特劳斯从15TH防线侧翼穿过，抓到了他们的侦查步兵，一分钟之后交火就结束了……参战的15TH失去了所有的电子战支援，在我们的‘大精灵’面前彻底成了盲人和聋子。”

“于是我们中队就胜利了？”

“对，听起来有点戏剧性，但是这样的情况在战争中也是时有发生的。”

中尉说的没错，地球军在永饶星地面军事行动的大胜，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前线部署的大量装甲侦查步兵提供的实时战场情报。永饶战争结束后，不管是地球军还是联合军，都将装甲侦查步兵的发展列为了优先事项，现代的AS战斗，比拼的不再只是枪炮类的硬件，还有侦查，定位，通讯类的软实力。局部战场上，最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的事情就是成功的猎杀掉对方的侦查步兵。

“还好上尉的运气够好，不然孤身突入敌阵的伊芙琳就危险了，哈哈，世事还真是无常啊。”

我感慨了一句，尽力的引起话题想让自己振作精神。只是接过了我的话茬的中尉完全不同意我的意见。

“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我可不认为上士的‘运气’真的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他有自己的战斗方式，杰出的战士一定是关键时刻能相信自己的人。”

艾吉斯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严肃。

“至于伊芙琳……她不会有危险的，虽然以一对三一开始落了下风，不过对方如果不集中全队火力压制她，就算他们开的是新型机，没有压倒性的数量优势也一定不会是伊芙琳妹妹的对手……在侦查步兵被消灭之后，她一下就把围攻她的三台强袭兵一起干掉了。”

呆呆的听着艾吉斯的陈述，我不由自主想象起自己在那种压倒性的劣势下会如何行动，只是再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深入敌阵去猎杀对方重兵保护的侦查步兵，就更别提像伊芙琳那样轻松的周旋于敌军之间了……听中尉的口气，她干掉那些15TH的新型机简直像吃蛋糕一样的容易。

【这帮家伙……到底是些什么怪物啊。】

一股强烈的惶恐席卷了我的身心，而这感觉很快就演变成了深深的自卑，因为我连稳定的发挥自己的正常水平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没法轻易的办到，与16TH其他那些老练得令人惊异的成员相比，弱小我根本就无地自容。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再也无法握紧AS的操纵杆，失去成为驾驶员的资格。

“格林下士，你还好吗，格林下士？”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差点陷入昏迷之际，艾吉斯停下摩托推醒了我，我强撑起脑袋环顾了一下四周，结果在周边看到的尽是些熟悉的景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队部就在前面小树林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看来我与中尉这段飞车旅途终于算是到达了尽头。

“我没事，艾吉斯中尉，谢谢你载了我一程……不过你还没说第二战的情况呢，如果两战全胜的话，那么你就根本没有急着找我回来的必要了吧？”

“那个先放一放，格林下士，你的脸色很难看，你真的没事么？要不要先去医务室看一看？你看起来好像发烧……”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我的情况已经糟糕到快连自己的情绪都没法控制了。被我凶了一句，中尉定在那里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最后还是由我打破了这尴尬的僵局。

“对不起，中尉……我可能有点太累了。”

“我能理解，与自己的长官刀枪相向是一件很痛苦也很辛苦的事，但是因此就意志消沉的话……战争是不会结束的。”

“但是这不是战争……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战争早就已经结束了。”

我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虽然上面的温度高得能烤熟鸡蛋，但我依然强作出了镇定冷静的样子。因为如果被艾吉斯这个技术军官看穿我身体虚弱的本质，那么我为了保证自己接下来的战斗能发挥出全力而做的那个‘冒险’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所幸中尉看起来好像听信了我的说辞，没有过多的注意我的异常。只是他接下来的发言却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加的沉重。

“还没结束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腔又指了指我的胸口。

“如果这里放不下的话，永远都不会结束。”

说完，艾吉斯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抱歉……说了些多余的话，我们还是赶快去队部简报室吧，全中队的人估计都在等我们呢。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第二战的具体情况啦，因为第一战一结束我就受贝拉军士长所托到处去找你……所以第二战是什么情况我根本一无所知~说起来有阿尔维斯副长坐镇指挥也会战败……15TH里也有惊人厉害的角色存在呢。”

不管中尉怎么努力的岔开话题，他的第一句话依然如同一颗炸弹般在我心湖荡起了一层波涛。我一直以为我的战争还没有开始，而事实上……我的战争……那场五年前由一次野蛮的空袭所带来的战争，或许一刻也没在我的心中停下……

【是不是这才是一切的根源呢？】

我的心头一惊，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而感到诧异。我的恐惧，我的自私，我的挣扎，我的悔恨与绝望，一切的一切或许都由那场没有道理的错误空袭开始……它夺走了我所有的可能性，让我成为了现在这样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可悲集合，逼着我走上了一条被命运所左右的不归路。

【我不是在恐惧战争，甚至不是在恐惧死亡，而是在恐惧无法被自己掌握的未知未来吗？】

困扰我的不是战斗的理由，不是自己的幼稚与不成熟，不是16TH全队上下对新人的温柔照顾，更不是阿什莉少校口中的‘完美自己’。

困扰我的东西，或许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样……

选择。

我害怕没有选择的生活，害怕成为战争机器上一颗无名的螺丝钉，害怕被悲惨的时代洪流悄无声息的卷走。但同时我又在逃避选择的机会，逃避着一切能改变现状，让自己重获新生的机会。所以我总是不惜一切的去抓住命运向我伸出的最后一缕救赎，在坠入黑暗的深渊之底前努力的仰望天空，死死的向上攀爬。但在没有急迫的危险时我又倦怠不已，不愿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不愿积少成多的为自己的未来添砖加瓦……

这可悲的性格毫无疑问要归罪于五年前那场几乎夺走我整个人生的悲剧，但对此我自己就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吗？我的懒惰，我的急躁，我的自以为是和我的任性，同样伤害了我身边无数的同伴。别人暂且不说，就是我面前这名矮小的技术军官，这个在我昏迷时无微不至的照顾过我的温柔中尉，我又以多少善意回报了他呢？我又以多少真诚回应了无条件的相信着我的阿什莉参谋呢？我又以多少的努力报答了期待着我的阿尔维斯副队长和诺艾尔队长呢？连伊希尔·贝拉，这个跟我同窗了两年的同学，这个新部队里唯一会跟我吐露心声的人，我都无法跟她敞开心扉……想着那个平时刁蛮，却意外的有着体贴一面的金发女孩，我使劲的攥紧了口袋里她的兵牌，坚定的抬起了自己的目光。

“艾吉斯中尉，我想先去见见贝拉军士长，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不先去简报室吗？”

“我想先把她的东西还给她，毕竟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想亲手交给她。”

中尉疑惑的打量了我一下，虽然我的身体状况现在依然糟糕，但精神状态跟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一定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不过他也一定不会知道这一切其实有一半是他的功劳。

“艾吉斯中尉，谢谢你。”

我轻声向他道谢。

“嗯？”

“谢谢你在我受伤的时候照顾了我……而且，之前那样对待你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说完我勉强着身体歪歪斜斜的鞠了个躬，结果差点摔到地上，还好中尉赶紧过来扶住了我。

“别……别这么说，都是一个中队的同伴，互相帮助互相体谅本来就是应该的啊……之前的事我知道我也有错……我也要向你道歉。”

与软绵绵的语调相称的温暖话语，在我抬起头之后，我眼中的的艾吉斯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愉快微笑，虽然身为男性，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比起泪眼或者那些公式化仪式化的表情，还是这样的清纯笑容更加适合中尉的温柔。

“现在这个时间……第二战应该刚刚结束，贝拉军士长大概还在整备场那边，你先过去吧。把自己的事情办好，顺便整备一下机体。不过别拖太久了哦，还有记得要打开通讯器~”

他轻轻放开了扶住我胳膊的双手，笑着在耳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我向他点头示意，然后向整备场的方向慢慢的走去。

“对了，格林下士。”

我还没走出几步又被中尉软软的声音叫住了。我回过头，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对方抛过来的物品。定眼一看，我发现那东西居然是一方洁白的手帕。

“先去洗个脸吧，打起精神来，贝拉军士长应该更喜欢看到一个抖擞的你。”

感觉中尉似乎误会了我和伊希尔的关系，不过他的建议确实不错，现在的我肯定一脸衰相，要是在关键的战斗之前因为这个而被军士长痛殴最后导致无法正常作战的话，那就真的让人无话可说了。

“嗯，我会的，谢谢你，艾吉斯。”

我也露出了一个微笑，顺手将手帕跟贝拉的兵牌一起小心的塞到了腰部的储物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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