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枫的长公主殁了。
十五年前,长公主下嫁给了边境晏城的陈家家主。她对“景氏守边城”的祖训恪守不渝,已经十五年没踏入国都景城了。不曾想,她红裙出的景城,居然要用一副黑木棺材运回来。
长公主景宁是病重过世的,陈家主陈风晚亲手为她换上她新婚时的礼裙,用永生花编了花环为她戴上,最后将她抱进了棺木之中。棺木里铺着暗红色丝绒布和厚厚的一层永生花花瓣。做完这一切,就有景氏的骑士来迎棺木。骑士们要带长公主回景城。景氏的人,死后都得回到景城,景氏城堡的地下墓室里。那些因“景氏守边城”的祖训,在边境甚至境外过世的景氏子弟,也都会被族人以种种方式带回家。哪怕景宁与陈风晚再相爱,生时同衾十五载,死后也无法共穴长眠。
为首的骑士叫做辞钥,是深枫的君王景和的首席侍卫官,地位权势极为显赫,即便在黄金为土玉如泥的景城,也算十分有体面的人。辞钥亲眼确认了棺木中的遗体,然后率领身后十一位骑士,卸甲褪剑,在棺前跪下行了大礼。
陈风晚自从前日,夫人在自己怀里渐渐发凉,就失魂落魄,因夫人年轻亡故而痛哭许久,如今见了陛下身边的侍卫官,也没心思客套。他把长子陈隐推出来应酬。
幸好辞钥也很有眼力见儿,没有为难陈氏父子,见陈家上下一片凄风苦雨,又问:“大人是否要取一些贴身的物品与长公主同葬?这也算得上是死后同穴。陛下关照您,要我一定求您这么做。”陈风晚巴不得他这么说,连连谢过后转去内室取东西。
陈隐一直紧靠母亲棺椁站着,他是陈家长子,但十三岁的年纪就能担事,很大原因还是父亲疏于经纶世务。目送父亲进了内室,他便朝辞钥行了一礼,“母亲原先病情稳定,近日忽然转急,医者说和入冬天气转寒有关。因为父亲总是心存侥幸,陈家没有及时向景城去信,并无恶意拖延治疗。我父母恩爱,辞钥大人你应该知道的。”
辞钥点点头,陈隐的说辞和晏城的探子给的情报基本一致。景氏子弟的死因里,原不该有病殁;受着自鸿蒙初开至今的神恩,景氏一脉从数千年前亚诺神陨传承至今,作为魔法师的血脉最为纯粹,又属于极为温润的木系元素,很多景氏子弟甚至一辈子生的病不超过两只手的数。景宁长公主奇怪的死因,引起了各方势力的质疑。然而从长公主过世已经过去三天,调查报告却显示一切正常,陛下再奇怪也只能接受自己的姐姐确实是正常病逝的结果。
“陈公子放心吧,景氏从不怀疑陈家的忠心。”辞钥微微躬身,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同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说道。“不过,关于晏城以后城主一职的归属,因长公主去得突然,景氏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决策。所以这次,陛下希望让大公子和二公子一同为母送葬守孝,至少在景城待满一年。”
这话可谓十分突然。因为长公主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随她姓,所以按理说陈隐两兄弟已经被排除出继承顺位里了。但如果没有继承希望的话,景和陛下为什么要让两个外甥去景城呢?
疑问一直伴随着陈隐抵达景城的关隘。
为了让棺木尽快抵达景城安葬,景和陛下在景城与晏城沿线设置了数个跳跃空间阵,使用大范围的风系卷轴进行转送。尽管已经极力压缩了路途,但参与空间跳跃的人里面,除了骑士还有从未进行过这种魔法转移的陈家两兄弟。特别是陈隐的弟弟,今年十一岁的陈陨,他对转移的反应过大,每一次转移后都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恢复。
不知道是陈隐第一次离家太远所以比较敏感,亦或是确有其事,他总觉得那些象征着深枫景氏的剑与盾的赤枫骑士们,对陈陨有些不屑一顾。难道是嫌弃弟弟拖累了进程吗?他有意试探过辞钥,然而这位首席侍卫官是人精里的人精,回话的艺术很精妙,陈隐挠破头也想不出这群骑士是什么意思——而一般的,赤枫骑士的意思正是其主君景氏的意思。
景宁长公主还在世时,常接待辞钥。即便远在边城,景和做弟弟的心意没薄过,每个季度让辞钥送了特贡的布匹和应季瓜果来。辞钥喜爱收藏瓷器,尤其是薄胎白瓷,景宁便时常馈赠瓷器给他,美名其曰是不让客人空手回去。
在又一次安顿惫极的陈陨休息下后,陈隐趁着骑士们各自去练剑的空档,将陈风晚事先准备好的一套白瓷茶具送去辞钥的房间。侍卫官其实是个偏向文职的工作,辞钥要负责与赤枫骑士团相关的行政实务,不算清闲。在其他单细胞骑士耍剑消耗无处发挥的精力时,他还要伏案工作。也因此,他第一时间收到了那份礼物。
薄胎白瓷的整套茶具,简直比雪还白,沾手生凉。但辞钥不敢轻易赏玩,仍叫送它来的陈家家仆原样拿回去。
立冬后天黑得快,辞钥抽了空去看望陈陨。
连续两次的跳跃对于他实在不算什么,但陈陨据说天生魔法脉络脆弱,能否修习魔法两说,他直面魔力的反应简直是个普通人。陈陨晚饭前才醒来,脸色很差,问辞钥:“大人,母亲就不能不回景城吗?”
辞钥低头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毛躁的棕发束在脑后,被睡得很乱,他替孩子把头发捋顺。“你也说了,‘回’,世上的人总想在故土长眠。没有一个景氏生长于景城外,没有一个景氏长眠于景城外。这是他们的宿命。生于神眷的家族,姓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宿命伊始,宿命所终。”
陈陨低声,有些委屈道:“我知道不能说这话。可难道只有景城才是妈妈的家吗?我和哥哥、爸爸也是她的亲人啊……”
辞钥用手背贴他的额头,低烧。“景氏没有景氏以外的亲人。神与人,差别如天与地,鸿沟天堑,注定无法生死同往。”他刚要离开,却听见门推开的声音。
陈隐进来了。
十三岁的少年,眉眼肖似母亲温润,而多五分英朗,仰头看人也不输气度。“辞钥大人,我们家阿云失礼了,您千万别和他计较。”
辞钥摆摆手,“我知道的。二公子有些烧,我去传信给陛下,咱们明天早上不必赶路了。”说罢他转身就走。
陈隐脚步有些不稳,过来试过弟弟的体温,果真烫手。陈陨瘪着嘴,问哥哥要水喝。陈隐满怀心事地喂了他喝半杯水,又拧了热毛巾替他擦身,忙活了一阵,再转头,辞钥居然去而又返。“大人?……”
辞钥拿了一瓶药过来,“二公子的病和魔力接触不良有关,到了景城请弦桉大人给他梳理一遍脉络就会好得多。这药用来滋养他的脉络,每天一丸药,养个一年就差不离了。景宁长公主和陈家主资质优秀,他们两个生出的儿子也不会差。”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谁都懂。更何况,大精灵弦桉的亲手疗愈,滋养脉络的药,哪怕辞钥再权势滔天也不可能这么大方。陈隐欲言又止,犹疑地注视着辞钥。
首席侍卫官只好让他看瓶底的红枫荆棘纹印。“这是景氏的密药,温养脉络只是附带的,它的主要功效是疗愈沉积的旧伤。这是大皇子亲自调配的方子,也是小公主吩咐给他的,我只是个中间人,要谢且得等到了景城,你和二公子给翡叶殿下道谢吧。”
深枫的大皇子景君衔,不爱江山美人,喜欢读医书,要当医者。他很早就宣称放弃了深枫的继承权。辞钥旧年为保护景和陛下受过不少伤,旧伤累旧伤,因此贴身不离这种药。但是会想起赠给陈陨,却是刚才和景和陛下汇报情况时,被小公主殿下提醒的。小公主性格内敛,心思细腻,是景和陛下的心头肉,办公时也从不避开女儿。女儿难得开口,景和也就很大方地让辞钥给那位小外甥一瓶药。而让弦桉大人为陈陨梳理脉络,更是小公主主动提出的。
陈隐多少有些惶恐。他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大皇子和二皇子,因为年纪差距,即使是表兄弟也并不怎么亲热。小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她出生时身体就很弱,一直养在城堡里很少见人。陈家两兄弟同她是一面也没见过。陈隐自从母亲过世,就不敢轻易接受他人的好意。
辞钥也看出来了,他只道,“小公主秉性柔嘉,她想要什么,陛下还不给她么?你大可不必担心她对你有什么企图。”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陈隐脸一红,想要辩驳却无从下口。翡叶今年算虚岁也才十一,这么点大的女娃就算早慧也有个度,或许真的只是因为陈陨同她有血缘关系,才伸这个手的吧。
他静了一会儿,又听辞钥说:“我以往收长公主的礼,因为我是景氏的家臣,长公主给我的,那是主君赏臣下,我该收好的。如今长公主不在了,我想您父亲该另有打算。”明示到了这份上,辞钥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陈隐的脸更红了。陈风晚虽然不管经纶,但并不是不懂。比如说听到要把两个儿子送去景城一年时,他的反应就过于淡定了——因为他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安排。陈家不是深枫顶出色的世家,能在晏城有话语权,全仰仗景宁长公主一人。若是陈家仍想继续维持权力,少不得要再娶一位公主。景和陛下的打算很可能也是如此:陈家是自己亲姐姐的婆家,两个儿子是小公主的亲表兄,两家彼此知根知底十来年,他的宝贝女儿嫁过去不会受气。问题就是挑哪个陈家公子了。自然是要景和陛下看得顺眼,而且也要小公主喜欢。所以就有了陈家两兄弟得在景城守孝一年的要求。
当晚,陈陨吃了药,便好了许多。辞钥得了消息,早上通过玉简向景和陛下传信,却听玉简那边,景和陛下的声音有些疲惫,说是小公主着凉了。初冬时节,小公主时不时就要发几场病,景和陛下只吩咐照顾好陈家两个小公子,别到时候葬礼上一窝病孩子。
其实辞钥一行离景城已经很近,再进行一次空间跳跃的魔法就可以了。早饭时,陈隐就过来提醒,他弟弟已经休息好了,可以出发。
辞钥对他道:“下一次跳跃我们会直接降落在景城的关隘口,过了关就到了。你们若是身体不舒服,还可以再休息一下。”
然而陈隐想了一会,还是谢绝了。昨夜辞钥对陈陨说的、对他说的,他都仔细地思考过,但他隐约觉得辞钥言语有所隐瞒。比方说……尽管辞钥言语里充满了陈家两兄弟之一能当翡叶殿下的上门女婿的暗示,但更显而易见的是——以翡叶殿下的身份之矜贵,理所当然能在景城当地找一个佳婿。小殿下大可不必远嫁,纵一辈子待在城堡里也有的是人捧着她。
陈隐早就发现那些骑士有些看低他们,可是当发现一向八面玲珑的辞钥也在敷衍他时,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戾气,像充满气的鱼鳔,把他的心越涨越大,充满了恶念。因为不姓景,赤枫骑士就能不屑一顾,究竟凭什么呢?
陈隐不久就能知道,这幼稚的想法,居然连前提都是错的。
景城关外,寒雨潇潇。
在舆图上,有一道山脉,把深枫之境一劈两半。靠向大陆的十八城池皆和他国边境交界,称为内景十八城,也是边境十八城。面向海洋的一半国土分成三个大城,其中景城是国都,以遍栽奇花异草闻名的景氏城堡就在景城的中心。因为面向海洋,景城降水远比内景丰沛,然而深枫是没有雪的,取代之冰雨细雾,将这传说中屹立千年不倒的景城,笼在一片茫然中。
十个骑士两列纵排,护在那硕大棺椁左右,一个押尾,还有辞钥在前领路,总共十二个骑士护灵返城,这是长公主的待遇。这十二个骑士都是长公主生前交情最厚的家臣,年纪普遍四十往上走,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骑士,当年长公主教授过他治愈魔法。他负责押尾,在棺椁被马车缓缓拉入城门时,他忽然发出一声哽咽。
很轻,但又很重。
因为陈隐紧接着发现,所有的骑士面上都凝重地仿佛结了冰,冰下是如岩浆般的愤怒,他们隐忍一路,终于在景城的城门下,一触爆发!
青年骑士率先发难,竟拔剑直指向陈陨。陈陨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剑尖上一点苍银,极速往他喉间刺去,而其他骑士袖手旁观,另有两个,用出鞘剑架住了陈隐。
陈隐一生气就上脸,红着双颊嘶吼:“你们干什么!我是陈家子,世代守晏城,曾祖战死在黯之境,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何至于此!”他的愤怒里包含着很多疑惑,听上去不像是质问。像个迷路的孩子。
辞钥那张温柔的笑脸已经完全崩裂了,变得极为可怖,在陈隐眼里,简直是恶魔降世。“长公主尸身不全,陈风晚给不出解释,愿意把整个陈家交给陛下做解释。”
怎么会这样呢?
陈隐感觉有人在痛击他的后脑。
尸身不全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母亲明明四肢俱全,脸色比死前还要红润——父亲为她上了胭脂,是她最爱用的玫瑰胭脂。不是正好好地躺在棺材里等着他们送她回家吗?
他缓缓回头。
陈陨被一剑贯胸,血像雾一样喷薄而出,洒在他脸上、洒在棺椁上。
黑木棺椁上的血滴像流泪一样,一滴一点落地,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景城是著名的贸易都市,但那一天通向出城关口主干道上,一个普通人都没有。
陈隐想,肯定是有人弄错了吧?母亲的身体明明好好的,为什么辞钥要说尸身不全呢?父亲明明就不可能伤损母亲遗体,为什么要把陈家交出去呢?
十二个骑士要为景氏复仇,一切纠葛成团的势力都被梳理过,理论上不存在阻挠他们的力量,除了——
“你们都他妈给老子住手!”一个轻甲骑士,骑着十分气派漂亮的黑马奔来,一路水坑都在背其践踏,泥水四溅。
那黑马全身漆黑,唯独四蹄踏雪。
景城里,能在大道上纵马的只有景氏及其骑士,而骑着漂亮的踏雪马的,只有翡叶殿下的授剑骑士蓝焰。
“奉殿下的命令,我来迎二位陈表少爷入城堡。”蓝焰一字一句,力量大得能砸在地上。
辞钥上去抓住蓝焰的剑鞘,“小公主被瞒住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了,自然就能理解……”
“辞钥,你糊涂了。殿下救得不是陈家两兄弟,是你们。骑士弑上,要折剑赴死的!这两个孩子,他们是宁姑姑留下的孩子,你当着宁姑姑杀她的孩子,心中无愧吗?!”蓝焰说是公主殿下的骑士,实际上并不直属骑士团,他也是景氏姻亲,但身份特殊,只能用授剑骑士的身份做遮掩。
辞钥紧抓着蓝焰的剑鞘不肯松开,有几个骑士抱着剑上来,俨然要把蓝焰也挟持了。
蓝焰冷笑一声,“‘守一’出鞘,杀景氏授剑骑士也当得。”
他的剑微微出鞘,露出半截冷锋,寒霜色的铭文用冶炼师的寿元镌刻,几乎有着与生命等份的重量。
辞钥唇角撇下,一个要做出艰难抉择的表情。在这里遇到蓝焰,是最差的一张牌,他剑术高强,可也不能打赢十二个持剑平均超过二十年的老骑士。问题是这个人动不得。蓝焰背后是翡叶公主,是景和陛下,是作为姻亲的整个景氏。骑士出开刃剑是为杀,没有比试一说,万一真的出了意外……
蓝焰比辞钥更急。陈陨早就倒下,浑身血腥生死不明,而陈隐面色可怕地扭曲着,精神已经受了刺激。
“蓝焰……”那个青年骑士的剑卡在陈陨胸口,而他并不打算拔出。“长公主和你血脉相连,她的遗体受辱,陈风晚早已伏罪,你凭什么拦我们?”
蓝焰怒斥他:“拦的就是你!陈家主为什么要伏罪?为的是保两个儿子不死!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真当赤枫的‘义诚’两个字是在放屁了!杀陈家子为不义,违背陈家主托付为不诚,我都替你们羞耻!”踏雪极有灵性,“吁”一声就把辞钥撞开,蓝焰随即翻身下马,用皮革刀鞘狠狠掼了一把青年骑士的脸,“泊玉,你涨胆子了啊,宁姑姑教你治愈魔法,也教你杀他儿子了么?!”
泊玉咬着牙挨了那一下,觉得有一种焦虑感滋生,烧得他想就这么死了。
他……当着长公主的灵柩,杀了她的幼子。
这件事不能细究,越想越怕。陈家子姓陈,始终是外人,于是骑士们不由自主地遗忘了,死去的长公主是他们的母亲。按血脉相连的说法,陈家子与景氏的血亲,要比蓝焰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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