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昨夜星辰昨夜风」

蓝焰是她的骑士。不是授剑骑士，她一直没有选自己的授剑骑士。

翡叶不喜欢他。因为这人狡猾市侩，总做些世故圆滑之举。之所以会是她的骑士，是因为他母亲是翡叶的小姑姑，而当时蓝焰在景城处境尴尬，翡叶顺手把他收到自己名下。这人虽然世俗，但总归本性不坏。

翡叶在景城最高的塔楼上看了许久，想从上面跳下来，或是杀了那些夺走外景的人。

景氏血液里的秘密被曝光之后，景氏的统治变得岌岌可危，谁都想弄点神血，魔法师觉得那能增强他们的魔力，如同极品魔晶的升级版，普通人想要神血，则是想延年益寿治愈百病。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神血”用处的。那些传说的效果都是真的。

好在景氏的授剑骑士依旧忠诚。深枫骑士团的制度是景氏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还忠心耿耿地保卫着景氏。但气氛还是很紧张。翡叶每每见到大哥，他总是忙碌着，神情疲倦，眼睛都是木的，机械地问她睡得好吗。

我们都因暗无天日的前路难以入睡。

翡叶将手放在塔楼的窗台上。只要纵身一跃，解除自我保护的魔法结界，她会死的非常快，非常简单。比她被活活被抽空血死的二哥快乐得多。外面有人点名要景翡叶的命，因为在他们扒皮吸髓式地研究实践后发现，魔法天赋越高，神血品质越高。景氏不再是陆地上最古老的贵族，而是可以区分质优质劣的货品。景翡叶现在是被炒作出的珍稀极品。甚至有人惺惺作态地求娶景氏的小公主。

景翡叶若是肯嫁，能保剩下的景氏子弟不死。

信他们的鬼话！谁都看得出那是骗傻子玩。景氏保有旧贵族的傲慢，他们让翡叶安心，随后大部分女眷纷纷选择自尽，男子上战场，死在疆场也好过拿一个小女孩换一时的苟延残喘。

景和就是那时候死的，战败后自爆，血肉碎碎地铺在泥里。有人把那一整块土皮挖回去，滤出血肉。而千屿不是景氏的血脉，她出身硕岩的王族，外景被攻破时，硕岩就派人来交涉要迎接她回去。千屿拒绝了。景和死讯传回来的当夜，千屿在塔楼上自尽了。

前尘不可追。

她恍惚地倾下前躯，却在眨眼间被掀翻在地。

蓝焰狠狠地盯着她，“殿下，你在干什么？！”

“帮我哥哥减轻负担。”翡叶转头，又看见百丈高楼底下，路人像蚂蚁。“忘了它吧，我在做蠢事。不用告诉我哥哥。”

蓝焰接下来几天都跟着她，寸步不离。除了更衣沐浴。就寝时他在隔壁的耳室，守夜侍女的房间，那张小床仅够容纳他三分之二的身体，一双长腿晃荡无处安置。

翡叶原以为他在洛城，并且不再回来。反正那些人只要景氏的血，他又不姓景，走到哪里都安全得很。

“洛城？对，那里现在被一个叫洛水行渊的佣兵头子接手了。学术之城，大量的魔法师学者，以万计的高级魔法师，无论在哪里都是上等人。——等等，为什么我要待在那？”

翡叶气急败坏：“你跟我要了路引！因为那安全，比跟着姓景的安全！”

蓝焰学她尖声尖气的怒音：“我妈也姓景，我的血和你的血差不多！我也不安全啊！”

翡叶不想和他说话了。

蓝焰就哄她：“我是替大殿下打听的，他担心外景的平民受景氏连累。好在那个叫洛水行渊的，及时组织了平民自卫军，把伤害降到了最低。我打听完就回来了，我是你名下的骑士，路引当然得跟你要，这是原则。大殿下没告诉你吗？他一定是太忙了。”

翡叶神经质地靠近他，拉起袖子，手臂上都是为了取血留下的疤。“我的血和他们说的一样，一滴、半滴，就算掺了水，其威力也能炸掉整个洛城。”

蓝焰配合地作惊讶状：“真厉害！收回前言，即使是神血，也有你这样的，和我这样的区分。”

“我嫁去千湖之境或是风泽之境，只要割一点点血，就能要了那些人的命。把他们都杀了，给我的族人报仇。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蓝焰揉她的头发，“杀了他们，千湖和风泽的百姓怎么办？”

“总会有下一个洛水行渊救他们的。”

“洛水行渊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你可没有。外景被破，你大哥尚且记挂平民，你更不可有戾气。力量越大，责任越大。你该保护好你的子民，做好你该做的。我们还没到那种放手一搏的时候，在当下活着就是最好的办法。”

蓝焰似乎有一点外交能力，他在君衔那里受到重用，成为了内景与外景沟通的一座桥。尽管洛水行渊坚称外景十八城是他应得的财富，不肯归还景氏，也不愿与景氏同盟，但总算他没放其他贪图神血的异族进入内景三城。

那算是比较平和的三年。

期间翡叶与蓝焰成为了朋友，翡叶甚至把授剑骑士的剑穗给了蓝焰。直到某一天，洛水行渊亲自拜访了内景。

他在景氏的兄妹俩面前摘下面具。

浓翠的瞳子，溢散开的、同源的魔力，与他们亡故的父亲与兄弟相似的眉眼。

那个仅仅比翡叶大一岁的少年，朝他们伸手，像要握手。“初次见面，我的兄长、妹妹。”

翡叶想起来，蓝焰告诉过她洛水行渊的行动是有预谋有组织的。

“我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到死也不知道这个事关家族存亡的秘密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

君衔第一次挥剑想杀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被娴熟地躲开了。私生子把嫡长握剑、握笔的手踩在脚底下。

“让我把话说完，哥哥。不然我就把我们亲爱的妹妹，嫁给千湖的那个小王子，娼☆妓的王，还乐意让男☆妓在他床上玩☆女人。”

翡叶浑身颤抖地看着那个人。“我二哥是……”

“对了，知道为什么会是景沐华第一个死吗？因为都是他的错。他让诹访来织和你们的爸爸私通，生下……生下一个怪物……我会被烈火炙烧、寒冰封结，我会疾病缠身药石无医，我会死于猛兽爪牙之下，死后仍受毒虫侵咬。就因为我妈是个贱☆人！没有你妈高贵善良！”

翡叶被死死扼住喉咙，窒息挣扎留下的泪水淌到那个人手上。

无法挣扎。

那个人有着极其可怕的力量。没有人能挣脱。

“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吗？如果你老老实实地接受你的命运，如果你哥哥没有让一个私生子替你挡那必死的劫难，你的力量足够你保护这破地方了！而现在，你的苦难归我，你的力量也归我了。”

他松开手，翡叶跪倒在地。

翡叶的眼前渐渐模糊。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面爆开，也有可能是外部因素。湿淋淋的液体流了下来，不是眼泪。

她听见蓝焰的喊声，尖利得像之前他拿自己开玩笑时捏出来的。“你答应我不会伤害她！你他妈要拿她的眼睛去干什么！！”

君衔把她抱住，慌忙又快速地说着什么。好像问她疼吗，又像是在自责，语言混乱到不像是她的兄长。

空气安静又血腥。

她的眼睛被洛水行渊挖了下来。

翡叶醒来时在千屿怀里。王后的手帕已经湿了，担忧又怜惜地看着她。

“孩子，你做了什么样的梦？”

翡叶不停地眨眼。

她想起来了。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瞎了。洛水行渊挖了她的眼睛，夺走她的自由。她被囚禁在景氏的地下墓穴直到死。没有什么无源之业，没有一个白衣的女人，没有她口中的亚诺。

我还需要更多信息才行。

翡叶投进千屿的怀里。“我梦见你和爸爸走了。”

千屿朝门口做了个没事的手势，顺势搂住了女儿，亲吻她柔软的亚麻色长发，“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翡叶睡过了头，但是没关系，因为她的那些堂兄堂姐也一样睡眼惺忪。千屿王后有轻微洁癖，觉得和宠物睡在一起是不理智的行为。贪吃鬼早被蓝焰偷偷抱了出去关在了他的小房间里，现在大约在挠门呢，假如它胆敢出现在王后面前，王后一定会说：“它已经大得够把我的孩子吞下去了！”然后用来自硕岩的什么咒术让这头灵兽再也回不来望山宫。

全天下的母亲都有让人一瞬间清醒并紧绷起来的本事。望山宫平时慵慵懒懒的，王后一过来，便全部动员起来，热火朝天地干起活。

翡叶愣是让王后拖到正殿。平时空荡荡的正殿用很多短桌拼成大桌，上面摆了早餐——二十人份的。围坐在大桌前而能维持清醒的，只有沐华和景慈冰。

“我听说你昨晚吃的不好，今天早上一起吃饭吧，热闹的地方人容易吃得多。你父亲下午来看你。”王后边说着边牵着翡叶的手坐下，很自然地给旁边的景宸和一个女孩布菜。“你们也要多吃一点呀。这几天就在阿叶这里玩，阿叶这边别的不说，吃的都很精细，阿叶都叫这里的厨娘惯坏了胃口，挑嘴得很。”

翡叶半笑不笑，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在全是同辈的社交场所里，一旦出现一个长辈，那个长辈的孩子都多少会有些紧张和尴尬。

沐华给她夹了一只蒸饺，不是放在碟子里，而是喂到嘴边。翡叶还有点迷糊，想也没想就张嘴接了。沐华很轻微地叹气，“昨晚很晚睡？”

“二哥，昨晚你也在望山宫休息？”

“我和慈冰凑活一晚上。为什么蓝焰大半夜去正殿，是找你吗？”沐华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尽管这么晚了，只能算是早午餐。他的筷子只夹过翡叶的蒸饺。现在筷子又往糯米团子上伸。

“他出了一趟望山宫，回来和我报备。”翡叶没有动筷子就接了那一块糯米团子。里面的馅里有香菇，翡叶不动声色地皱眉。

“那么晚了还去报备？”沐华这一回直接夹了一口香菇滑鸡里的香菇。

翡叶冷静地把头别开，作拒绝状。“他从后院窗户里看到我还没睡。”

沐华警觉地收起筷子，自己吃了那一口香菇。“以后不要这样了，蓝焰也太随便了。”

“那我以后立个门禁给他。——你也要按门禁来。”翡叶失去了二哥的投喂，索性只喝杯子里的热牛奶。

兄妹俩的对话，千屿全都听得到。她只是笑眯眯看着，“那妈妈也要遵守门禁吗？”

“母亲大人不用，母亲大人可以随便。”翡叶喝完牛奶，打算离席，却被千屿眼神警告，老老实实地坐回原地。

“伯母，我听说望山宫有专门的藏书阁，待会没事我能去参观吗？”慈冰忽然问。

千屿笑眯眯地给翡叶舀粥，回说：“望山宫是我家小公主说了算，我的话不做数。”

翡叶转过视线，景慈冰在等她的回答，眼睛专注地看她。“可以的，就在披雪殿，待会让阶下骑士带你去认认路。”

早饭结束得晚，翡叶回房间重新梳妆，两个堂姐妹跟着她一块进去了。女孩子，尤其是这种大家族的女孩子，彼此不用见面就是朋友，单凭血统就可以笑着亲昵聊天。

血统。

翡叶想起以前的事，愈发觉得血统这个词有些物化了她们的意思。

这其中有个叫景荣的女孩，是翡叶的堂姐。她正在把一件欧泊石发网往翡叶头上戴，“白色和你很配，你看是不是？昨天与大姑姑告别，我们穿的都很素，但你不一样，你好像天生很衬这些清浅淡雅的颜色。”

翡叶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是这样么？她还是拒绝了发网。“我不喜欢这个，白色的。”

景荣察觉到妆奁里大部分珠宝都是白珍珠或蛋白石、象牙、砗磲之类的。都是白色。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置办这么多白色的首饰。

“因为它们很配我，你刚刚不是这么说过吗？”翡叶提醒她。

景荣结巴了一下，“是的，这倒没错……”但是她仍存疑惑。

一个年纪比她小一点的女孩子，把一枚砗磲雕的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上。“有点卡。这个白砗磲是玉化，我有一块变彩的蛋白石，跟你换？”

翡叶倾身十分认真地盯着那女孩子的手看：玉化砗磲是冷白色调，原本是很难戴得好看的款式，在女孩莹白的手上并不违和，反而有互相成就之意。她伸手点了点戒指，没有直接接触到女孩的皮肤。“我对珠宝不了解，这个我带了显苍白，送你了吧。”

女孩马上察觉戒指宽了一点——尺寸和她自己合上了。她有些惊奇是怎么做到的：雕工的东西不比那些金银质地的圈戒可以马上就调整好。翡叶刚才是使了什么魔法吗？“我可不能空手拿你的礼物。你不喜欢珠宝，那喜欢什么？”

翡叶摩挲着手上的木梳，轻声说：“我很想吃宫外的点心，比宫里厨娘做得好。”

“没问题，今天我就让我爸买回来给你。你以后想吃什么都跟我说，我包了。”大概是年纪小被家里娇养，女孩说话非常直率，至少翡叶很罕见这样的女孩。

景荣想起些什么，皱眉道：“晏卿，外面的东西不干不净的，你自己吃就算了，还要带坏翡叶。”

“荣姐，没事的。我偶尔想吃而已。”翡叶边说着，边从妆奁下的抽屉里找了两个小瓷瓶出来。

“说起来，你好像没出过门，为什么吃过外面的小吃？昨天晚上慈冰哥也说过，给你带过奚城特产的点心，你原来爱吃那些零食吗？”

瓷瓶里分别是深绿、深红色的粉末，翡叶在两个小碟子里用茶水化开那些粉末，然后把几十张小纸片浸进去。她十分认真地做着这些细致活，头也不抬地说：“蓝焰有时候会把他买多了吃不完的捎给我。”

景荣和晏卿十分吃惊：“你和骑士的感情还真好呢。居然是把吃剩的给你……”

“他以前在我父亲身边作随侍，也算看着我长大的。伸一下手。”翡叶用镊子夹起一片深红色纸片，铺到景荣伸出的右手食指指甲上。

指甲突然被冰凉的东西包起来，景荣下意识缩手。“这是什么？”

“染指甲，染料是从园子里摘的花炼出汁子，烘干保存的。”翡叶抬眼观察，景荣正好奇地盯着她把一片片纸敷在她的指甲上。

晏卿默默伸出自己的手，不说话就眼巴巴看着翡叶。

染指甲是前世从边境未出嫁姑娘那儿学的。还是那会儿好，身体健康，爱往哪跑就往哪儿跑。翡叶在心里叹气，现在和两个前世见面只点头致意的堂姐妹坐在寝殿里染指甲，真是风水轮流转。

等景荣和晏卿都张着双手，丝纹不动地等指甲晾干，翡叶就站起来了：“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不要乱动。”

“好的，我们会等你回来再动。”

“不用那么夸张。”

殿外的人分散成两路，东西各一堆。东西侧的茶座陈设因为翡叶强烈热爱对称，所以几乎完全一样，区别只有上午下午的采光程度。只是寝殿前左右都设屏风，但出口只有东侧，所以知道的人一般不轻易坐东侧茶座。望山宫的主人出不了门，上门来的客人就多，不过一般都是父母兄弟和其授剑骑士，他们来自然而然就往东侧坐；远一些的长辈如景文麓等也常来，除非翡叶邀请，一般都主动坐西侧。经年累月的习惯，翡叶几乎不会对屏风后面是什么人产生什么惊讶的情绪。除了今天。

翡叶从屏风后面出来时，差点没忍住退回去。

一群少年围坐在矮桌边，桌上是骰子和棋盘，每个人手边都有一堆筹码。他们是在赌吗？

翡叶扁扁嘴，往外张望时，发现母亲和二哥不见了，平时没事总在正殿前那块空地上练剑的蓝焰也不在。

“二伯母和蓝焰骑士在侧殿谈话，沐华和慈冰一块去披雪殿了。”景宸冷不丁走到翡叶身边，柔声说道。

翡叶吃了一惊，转过头跟他说：“谢谢宸堂哥。”

景宸愣了愣，摆手道，“你是要去找猫吗？我陪你去吧。”

翡叶心说：这人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怎么一猜一个准？既然这么机灵，干嘛还要在二哥他们面前装蠢？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景宸比她高一个头还多一些，但翡叶最初没有发觉，对话时他有意躬身压低了身高差，两个同胞哥哥也会这么和翡叶说话，她一时没有发觉。

翡叶觉得有点不舒服，快步走开了：“我很快就回来了，堂哥去玩吧。”

景宸嗯了一声，眼睛仍追着翡叶的背影。高大的侍女突然在他背后出声：“宸少爷，要茶吗？”声音冷得能成冰。

这是如微风潜入无声的绝妙空间术。

景宸回头朝侍女笑了笑，“好的，谢谢你。”

侍女上了茶来，分茶时特意站到景宸身边。景宸问她：“你不应该跟在翡叶身边服侍吗？还是她身边另有安排？”

侍女没有抬头看他，上完茶，只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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