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灰白（一）

她的世界一开始并不是灰白色的，视网膜中投影出色彩斑斓的一切，晴空也如此湛蓝。

她轻轻睁开眼，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之后下了床，走到书桌前，轻轻翻开了那本厚厚的日记，在笔盒里取出新换了笔芯的水性笔，在白净的纸业上写着娟秀的字。

——五月三日，晴。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很蓝，妈妈回家休息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她依旧没什么精神，但身体好许多了，昨天我带着她和邻居道了歉，大家都很好说话，邻里的关系又和好如初了，这是个好的开始，希望能一直这么继续下去。

妈妈失去工作之后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她的脸上露出以前那样温和的微笑。

希望今天的一切也平凡美好。

她笑了笑，合上了日记本。

白纸还有很多空白，她要写的却不多，除了记录日常之外还写着她小小的愿望，和单纯的愿望。

那本日记静静地躺在桌上，躺在窗外斜射而来的阳光里。

妈妈在客厅，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今天的她依旧穿着自己的那件白大褂。

原本**的衣服现在看上去脏了很多。回到家的这一个多星期来她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何艺想帮她洗洗，但每次一触碰她的衣服她就会破口大骂，骂完之后又在沙发上哭了。

爸爸说妈妈现在有些精神疾病，出门前嘱咐了何艺平时什么事都由着她来，除非太过分，否则还是别太多管束为好。

何艺有些不满，明明妈妈因为工伤得了这样的病，爸爸居然还有心思去外地出差，一去就是好几个星期，他倒是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妻子。

她坐到了母亲身旁，轻轻挽着她的臂膀，看着母亲茫然看过来的目光，她微笑着说道：“早上好，妈。”

妈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又盯着窗外愣了神。

何艺正还想说些什么，那个时候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了一阵震动，她向妈妈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随后走到了阳台接了电话。

是她认识的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说难得的周末不如出来玩玩吧，有好几天没看到她了。

确实，自从妈妈回到家之后，每天放学她都会早早的回到家里给她做饭，就是周末也不外出，每天照顾她老人家挺是辛苦的。

她想拒绝，这个时候对方就在电话里开了条件，说是只要她出门，今天的烟酒就全包了。

她的嘴角轻轻抛起了些许弧度。这帮家伙，为了见我还是舍本。

“我考虑考虑，到时候再打电话给你们吧。”

她含笑说着。

“快点哦，阿旭他们几个老想你了。”

“贫嘴，挂了。”

她笑着挂了电话，转身往客厅方向看了一眼。

今天的妈妈也是很正常，出去玩玩应该也没事吧。她想着。

她也这么和妈妈说了，说自己昨晚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作业，今天想出去走走，顺便买今晚的菜，回来做好吃的给她吃。

妈妈并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看她。

何艺心头暗喜，心想就出去玩几个小时而已，很快就回来了。

给妈妈热了面包之后她出了门。

今天的天气很好，气候宜人，她行走的步伐轻快了许多。

出门前她给阿旭他们打了电话，所以很快就在小区门口看到他们的身影了。

他们开着车，见到何艺之后按了几声喇叭，她含笑着走了过来，眼见得马路边上他们的车花花绿绿的停了三四辆，心头暗叹这阵势好大，好几个原先都没有车的，现在居然都买新车了。

阿旭就是其中一个，他的车是蓝色的，车头很尖，车身上弄了很多贴纸，看上去很是时髦。

“哟，来了啊。”开车红车的阿坤调侃道。

“少废话，坐哪辆？”

“来来来。”阿旭又按了两下喇叭。

她笑哼了一声，走上前来，高抬起右腿跨上了她的车，才坐稳她又掏出了手机，全然不理后边几辆车的人传来的唏嘘声。

阿旭喜欢她，这谁都知道。

阿旭从前边递来了一支烟，她接过，从包里摸出了许久没用的打火机，燃起了香烟。

抽烟她很久以前就会了，喝酒也是。

会抽烟会喝酒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就是坏女人，即使抽烟喝酒的事理论上不应该由她这个小学生来做。

但每个女人都早熟，身材上不一定，但心智上大多数都是。

抽烟喝酒只是一种兴趣，如果用来衡量一个人的好坏那岂不是很无聊？一个人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他们的车行驶在海滨，行驶在无人的大道上，视线的前方是无垠的大海。

阿旭驱着车，油门压到最底，汽缸发出野兽般的轰鸣，震耳欲聋，搞得整个世界都响彻他摩托车的声音似的。

这条沿海的大道是龙海市的比赛道，平时是不会有车经过的，他们大可放心加速。

有时候速度过快，她漆黑的长发便在空中飘散开来，她举着双手，兴奋得呼唤出声。

很久没这样了，不记得多久了。

这种时候她能忘却所有烦恼，虽然很短暂，但她很享受这样。

甚至觉得家里的母亲是一个累赘，自己能一直这么轻松就好了。

......

小区里停了几辆车，车上走下几个穿着西装的人。

他们让楼下乘凉的老大爷帮忙开了门，一行人一步步走上了八楼。

何艺的母亲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多多少少回过了神，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是何艺同学的妈妈吗？你好，我她的班主任高老师。”

打开门的时候，离门最近的一个胖子老师微笑着说道。

她点了点头，将老师们请回了家。

高老师指了指身后的几位老师，依次介绍道：“这位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黄老师，这位是年级主任许老师，这位是龙海市二中的高级教室杨老师。”

杨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何艺的母亲当然不可能一一记住，她现在看上去还有些愣头愣脑的。

高老师见她似乎没什么想说的，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又说道：“我们这次呢，是专程来看你的，听说你因为工伤现在在家休养，身体好些了吗？”

她依旧一言不发。

“爱女今天不在家吗？”

“何先生是不是又出差了？”

不论他问什么，何艺的母亲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几位老师面面相觑，都没有什么办法。

高老师正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杨老师却摆了摆手，示意让他来说，高老师这才作罢，给他让出了位置。

杨老师此次来，并不完全是为了来看她，也不是来看何艺的，而是替人传话。

他坐到了何艺母亲的身旁，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能保证他们两人都能听到。

“言先生让我带话给你，说这个项目已经黄了，你就安心在家养伤吧，以后也别在回去了。”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何艺母亲的瞳孔几乎是瞬间放大了，她蓦然扭头看向杨老师，身体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

“什么...黄了？”

杨老师看她这幅模样，有些不忍，但还是一五一十的说道：“全部，整个项目都黄了，现在项目组也已经散伙了，资料给冻结了。”

“为什么，为什么？”

她站起了身，声音大了起来，死死的扯着杨老师的西装，眼里满是血丝。

“为什么黄了，为什么啊？”

几位老师见她情绪激动，纷纷上前来劝，杨老师只是在那叹着气，任由她扯着。

“这是大家这么多年来来的努力，为什么说黄就黄了，言主任呢？我要给他打电话，让他恢复项目。”

她喃喃着，转过身就要在客厅的桌上找电话，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反而桌上的东西都被她大力打翻在了地上，家里一片狼藉。

杨老师这才说道：“是因为你的这次受伤，上头派人来检查，查出了药物里的有害物质，于是强制停了整个项目。”

“我？”

“是的。”

她跌坐在了地上，花容失色。

“是我拖累了整个项目，是我害了所有人......”

杨老师扭过了头，不去看她。

她坐在地上，失声痛哭着，房间里充满了悲伤的氛围。

任谁都会这样的，这毕竟是穷尽了一生的心血啊，她从进入公司的那天开始，就投入到这个项目的研发了，几十年如一日，对项目的贡献可见一斑，到了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毁在了她的手里。

她的心，死了。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

就在大家以为她好些了的时候，她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紫色的药丸，在众人注视下吞了下去。

在他们愕然的视线中，她的脸上，手上布满了青筋，身体急剧颤抖着，跌跌倒到的来到了杨老师跟前。

像刚才那样，她奋力扯着杨老师的西装，杨老师也惊慌的看着她。

随后的一幕，也许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

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身上流出了很多血，分明没有伤口，血却还是不停的流出来，从眼睛里，从嘴里，从身体的所有地方，逐渐染红了那件白大褂。

她的眼神，是怨恨的。

带着这样不甘和怨恨的情绪，她的身体倒在了血泊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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