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满“烟灰”的日子里,她和“她”即将出发。
她已站在了屋外,此时是早晨八点,但天空上哪里有朝阳的半点影子,只有卷起层层烟色浪花的铅色云层,不知朝着哪个方向轻快的漂移着。云层渐渐压低,使得空气也变得沉重阴暗,光线暗得让人产生黑夜即将压来的错觉。在她看来,这日子,充满了讨厌的“烟灰”,更是惹人不快。她那点原本就是负值的耐心此时“负上更一层了”,她满脸凶恶地朝敞着门的房间吼道:“你还没弄好吗?!再磨蹭就再也别想变成‘我’了!”
“好了!这就来了!”屋内的“她”赶紧把一瓶矿泉水塞进已经塞得满满的背包里,然后迅速拉上拉链,抓起背带就跑出了门,快速锁好门,而这时,她早已走出了几米远了。
“她”把背包背好,迈着沉重的步子,小跑着追上她。无奈背包太重,“她”好不容易追上她时,已喘着粗气,身体有些疲软了。
空气已携带着沉重的水汽,远处已微微有些起雾,加上渐渐急起来的风、沉在半空愈厚的云层,明显预示着一场雨就要来临。
“她”四处寻望着,街道空旷不已,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像平日这个时候正是人多繁忙,可此时这里空旷得一点人气也没有,很明显大家都因这渐渐糟糕的天气而选择呆在家里,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可她却一点也不顾忌这些,只是固执地说要出发,就算碰上了糟糕的天气,也没有一点停住脚步的意思。
“她”忍了半天,决定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于是对着那个和“她”外表一模一样的她怯懦地开口说到:“那个……今天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我们还是……”
走在前面的她闻言止住了脚步,缓缓扭头看“她”,眼神冰冷,声音也是冷的:“倒不如说正好,反正我已经足够讨厌这个世界了,它再让我讨厌一点也一样啊,不过是一点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便不作声了,低着头跟上她的脚步。
决定权不在于“她”,“她”不过是她的分身,就算“她”有不同的意见,也不能改变她的想法,毕竟,身体、思想的控制权,全在她的手上。
“她”和她共有着一个灵魂,两者外表丝毫不差,生死同体,但是在思想、人格上有着巨大的差异,完全是类型相反的存在。
她十分讨厌着自己生存着的世界,讨厌着周围的一切,父母家人、同学一个也不例外的讨厌着,当然,也包括她自己,与她相反的“她”更是讨厌。在“她”出现时,她对“她”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用盐泼“她”,用水浇“她”,把垃圾倒在“她”的身上,不停地咒骂着“她”……所有过分的事情,她几乎做了个遍,把“她”当做出气筒,说“她”是被诅咒的幽灵。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已习惯被她差使、责难,但“她”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喜欢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喜欢着她的家人同学,喜欢着自己,同时,也喜欢着她。尽管被讨厌着,“她”也未曾有过讨厌她的想法。在“她”的强烈请求下,她答应“她”让“她”短时间的拥有身体,通过她的双手双脚触碰着这个美丽的世界,条件是“她”无条件地服从她的命令。
虽然“她”像一个幽灵般地跟在她身边,没有触摸世界的自由,不过除此以外,“她”是自由的,她的物品以及她,“她”都能触碰得到。她无法实质性的伤害“她”,也无法限制“她”的自由,只能任“她”在自己的身边飘来飘去。
因此,对于她而言,想要让“她”乖乖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的话,只有“暂时让出身体的控制权”这一个杀手锏,不过,身体的控制权全权在她的手上,这个幽灵一般的可恶家伙实际上也奈何不了她,完全没有挑战她的主导权的机会。
而“她”本质上并不是仅仅为了“身体的控制权”而听她的指使,还有真心想要为她做些什么,毕竟,“她”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帮助着她,如果可以的话,“她”还希望她能够开心的度过每一天,而不是这般消极的态度对待世界以及身边的人。目前,“她”正为此而悄悄的努力着。
至于会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门,也是她一时兴起而做的决定:在天还未明的时分,她从梦中醒来,然后突然说要去“爬山”,目的不明。“她”知道她从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只好帮她准备爬山的用具,实际在天亮之后,天气就已呈现出愈渐糟糕的趋势,直到此时,雨要来袭的趋势更加明显。
确实出发了,可“她”还不清楚出发的目的何在,只是担忧、迷惑地追着她的轻快脚步,不断地穿过难见到人影的空旷街道,感受着薄薄的雾气拂过“她”的脸颊、耳朵,至于“她”所感受到的任何触感,都来自于她;而“她”肩上的重担,是由于她默许“她”拥有一半的身体而拥有的真实感觉,“触摸”物体与“拿起”物体是两个概念,在“她”帮她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是需要她让出身体的一半来实现的,条件是“她”与她之间距离不可以超出十米,否则无法在感觉上形成“同调”(共有)。
乘了几个小时的电车,她们来到人烟稀少的某高山的山脚。山脚不远处零零稀稀地有几个村落的飘渺影子,但因雾气的原因看得不很分明,使人有种会不会是自己看花了眼的错觉。
从山脚上仰面望向山顶,“她”顿时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大半座山掩在浓浓的雾气里,以致于无法辨认它究竟有多高,但眼前崎岖的山形已充分说明此山是相当高的。一条人工岩石阶路弯弯曲曲的向前延伸,很快就被茂密的灌木截断了。
真的要登这座看起来很危险的山吗?
“她”担忧地望向她的侧脸,那里竟没有半分犹豫。
“跟上我的脚步。”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她就踏上了阶路。
“她”在原地愣了愣,才抱着旅行包步履沉重地追上她的脚步。
“很快就要下雨了……可能很危险……”
“她”怯怯的开口说道。
“那又怎么样呢?”她头也不回,冷淡的反问。
“很可怕……可能会受伤,甚至……”
“那不正好吗?反正我已经受够了这个世界。”
岩石被茂密的灌木遮掩了,一些带刺的藤条划伤了她的小腿,细线般的伤口浅浅地渗出血丝。细细而尖锐的疼痛没令她皱一丝眉毛,但疼痛感却真实的传给了“她”。
“她”几欲扔开怀中的旅行包,想要使用蛮力将她拉回家,带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可是,却没有勇气,而且“她”也无法做到。
为什么要说这么悲伤的话呢?
“她”十分不解,只是含着忧伤盯着她的背影,默默跟随着她的脚步。“她”还想不明白,她忽然说要来到这里的缘由。
不会是……
灌木把路密实的掩藏了起来,以致于她总是不小心踩空,每次踩空小腿、脚后跟就被藤条上的刺无情地划伤,疼痛感也越来越强烈,然而,她仍然一步也不停地前进着。
“呐,至少、至少休息一下,处理伤口……”
“她”近似哀求般的说道。
“不行。”她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讨厌自己?”“她”停住脚步,面带悲伤,终于说出了自己的不解。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喜欢自己?这样邪恶的自己,赶快死了更好,反正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她回头看“她”,自嘲地笑着:“你不也一样吗?我可是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哦,我还想过要不要往你身上泼油,然后点火把你烧个精光呢!怎么样?我很可恶很令人讨厌吧?我的脑子里想着的可都是破坏、毁灭这个世界的一切这样过分的事情呢!面对这样的我,你有什么理由不讨厌呢?”
“她”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哑然失语。
自己明明也算是她的一部分,为什么自己却一点也不了解她呢?
“她”突然十分的恨起自己来了。
“你也许是在强迫自己呀……”
“她”低声说。
“怎么会?你误会了,我没有去毁灭世界或者去自杀才算是在强迫自己,我对于身边的一切实在厌恶不能,恨不得马上就去破坏它们, 把它们破坏殆尽后,一片清爽,然后我再自杀,这就是我梦想的完美ending!”
“……”
“或者也可以这样,反正以我的能力根本做不到破坏整个世界,世界不也正好讨厌我吗?那么赶快来个天罚送我下地狱好了,然后世界一片和谐,一点缺点也没有,这也是很完美的呀。”她以一副沉醉的模样说着如此可怕的话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手中的旅行包掉在了脚边也浑然不觉。
“她”悲哀的想,她的这份恶意,究竟从何而来。
“已经彻底明白了吧!关于我是怎样的人,又在想些什么。既然知道了就别再说些废话,就算你不愿意,你也得跟着我朝山上走。”她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恢复了面无表情,随之转身继续踩着灌木往前走去。
不,我不明白,你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她”望着她的背影,如此在心里说道。
下定决心之后,“她”把旅行包背在身上,屏住呼吸,朝她追了上去。不知为何,“她”从那段话里感受到了她的自暴自弃以及无法言说的悲伤。
在“她”追上她时——
忽然,只是一瞬间,雨便倾盆而下。
很快,她被骤雨淋个湿透,脚下感觉一片湿滑,她再次踏空,身体朝前扑去,因为重力和山路坡度很大的关系,她的身体朝山下滑了几米。
尖锐的藤刺不仅划破了她的衣服,也划伤了她的手臂及下巴。雨水流入到开放的伤口里,一片刺心的疼痛传来。她的手死死抓住灌木——为了不使自己继续向下滑,手心已经被尖锐的藤刺扎上,混杂着雨的血水一部分顺着她的手臂滑到她的眼前,一部分则染红了灌木,但很快就被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而“她”早已变成了幽灵一般的存在形式,无法拉住她也无法抓住旅行包,只能眼睁睁看着旅行包打着滚掉进更深的灌木丛中,之后便看不到影了。
雨疯狂地起舞着,不断有雨水溅入到她的眼睛、鼻子里,雨滴敲打大地的狂想合奏充斥着整个世界。
她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连身上的痛感也渐渐变得迟钝,正确来说,雨水的冰冷夺走她的体温,使得她的身体渐渐变得有些麻木。
她自嘲一笑,失色的嘴唇颤抖着说到:“为什么……我还要抓着救命草不放呢?这不正是天罚吗?正合我意……”
“不要放手!”“她”受惊地大喊,“不要啊!”
“为什么不要?”她闻言反问道,在话音刚落的时候便把手松开了,很快,她的身体迅速朝下滑了几米,一半的身体突然悬空而掉入深灌木丛中,很快沿着地势朝低处剧烈地翻滚而去……
山间响彻着“她”的竭力嘶喊……
今天凌晨的时候,她从一个噩梦中惊醒。
“全世界都在诅咒着我怎么不死去……”她坐在床上低声喃喃,声音竟透着悲凉。她伸手把床头灯打开,淡淡的黄色光芒照映出她身旁那个像小猫一样蜷缩着身体正熟睡着的“她”的睡颜,她哼了一声“明明是个幽灵居然还像人类一般地睡觉”,但眸中满是悲伤,回想起刚才的噩梦,她便不禁抓住自己的头发,扭曲着面容,仿佛还未从噩梦中走出来一般。
噩梦其实很短,也许一分钟也没有。她在一个只有黑暗的地方蹲着身体,似乎想要做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一句“杀人凶手,你怎么还不以命偿命?怎么还活得那么舒服?怎么还没有受到天罚?”,她恐惧到了顶点,拼命捂住耳朵,但那个没有情感起伏的声音依然无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不断重复着,诅咒着她……然后,梦醒。
每天都在诅咒中生活的她怎么不想死去,可是,她更害怕她死之后不得不去面对那个孩子……她因此对死亡充满恐惧,尽管每天想过无数次死,但最后对死亡的恐惧阻止了她实行写下的各式自杀计划。
在“她”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后,她的噩梦做得也越来越频繁,心灵也临近了崩溃的边缘。
“她”对于她而言,是讽刺,是诅咒。仿佛是那个孩子在说着如果她不曾犯那样的失误他们两人就都能像“她”那样无忧无虑的过着每一天,能做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乖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她被那孩子被大家被世界诅咒,“她”又为什么会出现?
“如果世界真的希望我死的话,那么我就死好了。天罚要降临的话,那么爽快降临不是更好吗?”
她自嘲地自语着,心中也做了一个决定。
像这样的活着,并不算真正的活着。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以尝试死亡的但又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地方,那就是“深山”。虽然并不是真正要去寻死,但她还是决定一试。
天气很糟糕,好像早已知道她要去那里,等着给她“天罚”呢。
她微微一笑。
世界诅咒她,她又何尝没有诅咒着世界。令她如此痛苦的世界毁灭了那该多好!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变得疯狂。
在她松开抓着救命草的时候,如释重负般地想着“这下我终于受了天罚可以死去了”。身体内部传来令她倍感愉悦的破裂声音,有树枝深深插入她的侧腹,那是死神给她的甜蜜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在黑暗中醒来,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她想使自己睁开眼睛却无法做到,只因为意识和身体好像被分离了一般,她的意识,被破碎的身体囚禁在黑暗之中。
她能清晰的知道自己的身体已临近死亡,不过意识却清晰的可怕,仿佛是上天最后的仁慈——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给她最后思考的时间。
她不想领这个情,半分也不想。
静待死亡的时候,黑暗中忽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悲伤的原因是什么?”
正是“她”的声音。
她冷笑:“有什么好好奇的?我可不想在最后还让你来可怜我!”
“没有!我绝不会那么做!而且,你不会死的!”“她”激动地反驳。
她犹如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而大笑着说:“看来你是彻头彻尾的笨蛋呢,真是极大的讽刺。”
“我也是你呀,你在拒绝我,所以我才会对你一无所知,也许你不愿相信,我的出现,并不是为了使你更加难受,而是为了把你拉回来的,从这黑暗中。”
“别说笑了!你就是诅咒我的存在!一定是那孩子派来的噩梦……”
“那孩子是……”
“好吧,我就成全你的好奇心吧,反正马上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搜索我的记忆就能知道了,你就算笑得流泪,我也死了,已经无关了……”
最后。
在她十岁的时候,她还是人见人爱的可爱少女。
只是,某一天,她抱着邻居不到一岁的孩子在家门口高兴的蹦着跳着,不过是想逗那孩子笑,然而她因为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石头而被其绊倒,因为作用力她没来得及抱紧孩童结果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因为作用力从她的手里飞了出去,然后重重落地,其结果是幼童头部着地当场死亡。
噩梦从此开始。
没有受到法律制裁的她因此整日受到邻居、家人、朋友的责难,他们重复的诅咒着她。
整个世界都在排斥自己。
她却没有立即死去,而是继续活着,一直到现在,她已经多活了七年。
可她并不觉得自己算是活着的。
“明明这么悲伤……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笑得流泪……”
“这不正是你们所期望的结局吗?为了这完美的ending,不该高兴得流泪吗?”
“怎么会……”
“我也终于可以安静地休息了……不也正好吗?”
“不,你不会安静的休息的!”
“你说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得到救赎。”
“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说过的,你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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