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4

放课后到回家前的这段时间，无疑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

觉察到游戏厅的工作人员频繁地在我身边走动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晚上七点了。

差不多到了穿着校服的未成年人继续在娱乐街里游荡，会让人报警的时间了啊……

我背上书包站起来，把剩下的游戏币全部投入了游戏机。

就当做是给下一个顾客的幸运礼物吧。

所谓运气的本质，不就是偶然遇到人与人之间相互传递的善意吗？

——然而这样乐观地看待社会的我，好运气却戛然而止。

站在店铺的屋檐下，眼前张开致密的雨幕。

这座城市的三月尚在初春和暮冬之间挣扎，就算是不在意生活品质如我，也不可能冒失到就这样顶着大雨走到车站。

“持续两个小时的阵雨啊……”

查看了天气预报的我放下手机，正犹豫着要不要跑几步到对面的杂货商店买件雨衣，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伸到了我的眼前。

向身侧望去，站在那里把伞递给我的人是——

“远野？！”

远野自己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头也不转地斜睨着我，我连忙小声补充：“学姐……”

她似乎满意了许多，微微侧过头，把伞又向我这里伸了一点。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好心到会给我送伞？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还是迟疑着伸出了手。

在快要握住伞的时候，一瞬间，她却突然把伞抽了回去，“啪嗒”一声，把长柄伞拄在地上，像绅士杖一样优雅地拿在手中。

果然是耍我的啊……

那也要有个理由吧。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她。

“我听说有鹤高的学生在娱乐街出没，果然是你这家伙啊。”

“会长大人的眼线还真是广泛。”

“不敢当，只是鹤高的制服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太显眼罢了。”

远野说完，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雨幕，没有再与我搭话的意思。

果然，我还是先去杂货店比较好：“那么，明天见——”

“这把伞是给你的。”远野打断我，却没有看向我，“在那之前，能稍微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当然无所谓。就算伞还是用来耍我的，也当然有听她说话的时间。

只是，远野有些奇怪。

不，不是那种让我怀疑是否又被卷入了某个“幻觉”、产生了幻象远野的怪异，而是——

她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而我，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她明明只是，微微仰着头，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向前方的雨幕而已。

却没有看向作为对话者的我。

有些刻意地躲避着……仿佛这样做，就能够掩盖她真实的心情吗？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从远野身上收回目光，她却突然开口了：“回忆总是宝贵的，所以要好好珍藏，不要弄丢啊。”

“什么？”

那么玄妙的话语，是引用了什么诗文吗？

“我的意思是，在游戏厅的回忆要好好珍藏，因为它们只能永远存在于你的回忆中了。”

远野说着转过身，微微歪着头看向我，眯着眼睛，弯起嘴角，露出和中午否定我的搭讪时一样的假笑：“如果再让我发现你穿着鹤高的制服跑来这种地方……杀了你哦。”

好可怕的语气。

我不由得后退了半步，连连点头。

答应她当然没有关系，本来也不打算再来了。放学后去游戏厅这件事，从来都不存在于我的行程表中，只是今天过于例外。

快要一年没有接触过城市生活，想找一点熟悉的东西重启自己的轨迹，当然还是熟悉的游戏最合适了，但现在又没做好回家的准备……

虽然之前父母也是在假期才会偶尔回家，我也习惯了一个人住，但是，“经常不会回来”和“永远不会回来”——

那样的定语后面，是完全不同的场所。

长柄伞再次伸到了眼前，这次终于安稳地被我拿在了手中。

我道了谢，正准备向车站的方向走去，远野却叫住了我：“跟我来这边，车子停在外面了，送你回家。”

……哈？

完全搞不懂这家伙行为的意义，但潜意识里却已经服从了她的命令。跟着她走出商店街，来到停车场，眼前的场景却更是让我惊讶——

眼前停着的绝对是一辆“奢侈品”。

车型看起来只是普通的中型SUV，颜色也是朴实的灰黑色，然而低调地掩藏在把手上的品牌装饰却暴露了昂贵的价位：我对汽车没有什么研究，但是这个牌子多少有些印象——是很难不留下印象啦！曾经在杏发给父母的照片里见过这个牌子，是和她一起度假的朋友的车，因为这个牌子从没见过所以额外问了一句，随即听到了一个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价格。

远野打开副驾驶位置的门，向我指了指车内，随后打开后面的门，坐进了车里。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雨伞，确保自己上车的时候没有淋湿座椅，而后，遇到了这跌宕起伏的一天中，也称得上是最让人惊讶的时刻——

开车的人竟然是，远江老师？！

与白天的装扮不同，她的长发披散下来，衣服也换成了私服，黑色的衬衫非常贴合腰身，领口也——

远江转身看向我，我连忙移开了目光。

“晚上好，神原同学。”

“晚上……好。”

我抱着书包，有些拘谨地坐在座位上。不过……该说不愧是豪车吗？长柄伞顺当地找到了位置放下，我也难得的没有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感受到腿部空间的压迫。

“你这样子我没有办法开车哦。”

我用余光看向远江，她趴在方向盘上，笑容有些暧昧地对我说道。

远野呢？我连忙看向后视镜，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戴上了降噪耳机，拿着一本书看了起来。

“那个——”

远江突然爽朗地笑了：“哈哈……算了，不逗你了——要系上安全带啊，神原。”

原来是这个啊……我闻言照做，远江随即发动了车子。

“鹤高离你家还蛮远的，大概还有半小时的车程，你坐电车上学的话要——”

“四十分钟。”如果算上车站之间的步行，总计通勤时间需要一个小时。

“明天不要迟到哦，晚上也要及时回家，今天只是特别附送的行程。”

“我会的。”

“你不要太紧张了，我只是去研究所取了你的东西，准备送到你家去。结果弥羽收到了举报，索性就绕路来接你了，毕竟，你不在家的话，那些东西放在哪里，我也很苦恼啊。”

弥羽？

远野的名字吗？

后视镜里的她一直没有丝毫反应，可能耳机的隔音效果确实不错。

“远江老师和远野会长，果然是亲戚吗？”

在我用重音念出“亲戚”的时候，远野却突然抬起了视线，在后视镜里与我有一瞬的对视，而后又低下头专注于书本，仿佛只是非常偶然地瞪了我一眼。

……果然是听得到的啊。

“哎呀，忘记改口了。不过，你还真敏锐啊？”远江带着笑意地回复，似乎是在鼓励我说下去。

太敷衍了吧。什么忘记，明明就是故意的。

虽然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但我也没有顾忌太多，就这样说了下去：“而且远江这个姓氏，就是研究所的赞助方之一吧。远野则属于，旁支的亲戚，或者说‘分家’？”

那种从华族时代起流传下来的名门，大概会有这种设定吧。毕竟我见识过这样的家族，虽然他们没有隆重到会把分家姓氏的写法都进行修改。

“确实是这样的关系。不过以现代社会的角度来看，只是普通的远亲，在学校里没有逢人就说，你也能理解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辈分上是姐妹，所以我偶尔也会被拜托像这样送她回家。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你还真是在意呢。”

“不是无关紧要——远江家族，也是校董事会的成员之一吧？”

如果远江氏是董事，那么远野氏应当也有近似的权力。中午时，远野消失的时间，大概就是去旁边的董事房间休息了，之后也是用董事会专用的电梯下楼的。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刹车非常平稳，车内的氛围却变得有些严峻。

“这件事没有公开过。倒不如说，被其他人知道会给我和远野造成困扰。”远江冷冷地看着我，“对研究所的投资，虽然没有刻意隐瞒过，但那也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只是在那里住了那么久之后，一点不值一提的小收获。我也不能每天总是在发呆吧。”

“该说你是天才，还是愚笨？总之不是个正常人呢，神原同学。”

我鼓起勇气，与她针锋相对：“中午的时候，你的诊断还全然相反啊，远江老师。”

“放学时的事件，我已经听弥羽说过了。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关头，你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跑来游戏厅，现在又用这种置身事外的口吻分析着我的姓氏，你这种人真的有——”

“如果我惊吓过度，你会更困扰吧。”

害怕也没有用，担忧也没有用，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这是我对遇到过的“幻觉”，或者他们说的“那边的世界”，所下的判断。

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以及在我必须要应付的其他事态中挣扎，比如眼前关于远江的身份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所以说，研究所和鹤高其实有着同样的立场。并不准备放过我的情况下，为我换了环境，还特意亲自来接触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神原同学，认真地讲，你理解你父母的研究内容吗？你究竟如何看待，你遇到过的事件？”

“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啊……”

“我有着为你解答所有疑惑的诚意，这是作为老师的尊严，所以也请你配合。”

“该怎么说呢……”我扶额思考着总结性的话语，最后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个无神论者。”

“哈哈、哈哈哈哈。”远江大声地笑了起来，许久才停下，摇了摇头，“真有趣啊……真是我没想到的回答啊。那么，无神论的神原同学，你大概知道‘平行世界’这样的科幻设定吧？”

我点点头。科幻背景的游戏我接触过不少，平行世界、时空穿梭等等这类命题，我当然都是理解的。但那些也只不过都是……幻想罢了。

“说到底，这是一个先入为主的陷阱。”远江换上了严肃的语气，“我们所处的世界，和‘异世界’的空间，究竟哪边才是真实呢？如果抛开主体观念，这并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但想要维持自己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

“嗯，你说的没错。本来也只是两个毫不相关，各自维持现状的世界罢了。但是以‘某些人’作为连结点，两边重叠起来的时空裂隙越来越多。那边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两边是否存在自由穿梭的可能？这些命题如果可以顺利解答，我们至少可以拥有一个‘新的地球’，人口问题，资源问题，全部都可以迎刃而解，这就是研究所存在的意义。”

还真是乐观主义的野心家啊……

“但也有一些科学家独立进行着研究。他们或者是质疑那边的世界存在的本身，或者是认为未知空间的危险大于利益，因此更谨慎地观测着异世界。”

“比如我的父母……吗？”

“还有我和廿乐寺。”

觉察到我的疑惑，远江有些尴尬地笑了：“大家族里就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事……很难详细向你说明，总之，出身不可能决定一个人的所有想法，我也有着研究所之外的立场。”

“也没必要向我说明。”

“你能理解就好。你的父母是从异世界存在本质的角度进行研究，我和廿乐寺则更关注连结方式，尽管命题各有不同，领域也差别极大，但不同于高度保密并且和政府有关联的研究所，独立研究者们一直都很乐于互相交流。随着研究成果逐渐发布，还有一些恶性事件的发生，政府里也终于有人开始质疑研究所的必要性，所以……特别行动队就诞生了。”

“远野提到的那个组织吗？”

“你可以理解为，研究所对异世界的态度是利用，而行动队则是提防。研究所可能会为了试验结果而放任事态发生，而行动队会尽可能平息异世界的连结。两边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关系。”

“至于我——”远江冷笑一声，“我的家族投资了研究所，为了保持平衡，所以家族中对我与行动队的联系，表面上并不插手，你可以认为我就是行动队的成员。”

“那我的父母……”

“行动队成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你父母则是游离于所有关系者之外，最独立的研究者之一。但是我和廿乐寺，希望你能够加入行动队。”

“我吗？”

“行动队有着自己的研究机构，也募集着异世界里的能力者作为执行团队。你符合募集条件，是我今天才知道的事，算是意外之喜。但从以前开始，你就很容易莫名地卷入异世界之中，这是我和廿乐寺都很关注的地方。”

“但我的能力根本没用吧。”只能治愈自己什么的……连到底会不会死都弄不明白。

“确实很没用。”

竟然这么果断地附和了……多少客套一下啊。

“远江老师，没用的我就直说了，这句话在研究所也说过无数次了，我父母的研究成果，我真的——”

“不是为了研究成果。而是为了……你父母。”远江轻叹一声，“廿乐寺希望，你能够调查出，你父母真正的死因。”

……

“在行动队，至少能够与保证你与异世界接触的方式和人身安全。”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才来和我说这些，不觉得太迟了么？

“现在跑来卖人情，还是说，只是换个方式胁迫我？”

“你可以拒绝。帮你离开了研究所，并不是要你一定加入行动队。”

我看向车窗外。

雨水在玻璃上划过，扭曲了窗外的景色。城市的夜景变成了意味不明地拼凑在一起的霓虹灯色块。

一年前的我拒绝了意外事故的定性，像个傻瓜一样四处联系媒体。

而后以滋生事端的名义被关押，实际上是扔给研究所软禁起来。

还有在研究所的那些事——

算了。

我的这些故事不值一提，车程有限，还有很多事，比发牢骚重要得多。

“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现在才说要调查，早就已经错过必要的线索了，怎么可能还……”

“是的，就是要等到现在，等到研究所放弃了你，我才能出来装模作样地拯救你。行动队无法和研究所正面冲突，何况是为了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孩子。这就是大人的做事方式。”

我叹了口气：“让没用的我去调查父母的死因，你们至少知道些什么，才会决定需要我去做吧？”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研究所的相关记录我都看过——他们可是很执着啊——作为关键证人的你，因为也受了外伤以及心理冲击，丧失了事发时的记忆，因此就连你父母是死在这边还是那边的世界都无法确认。抛开手法不谈，动机也想不通……他们知道了什么，会被灭口？又是谁在阻拦研究成果的发布？明明研究的关系者只有研究所和行动队，但这两边都不可能有理由。”

“这不就是完全没有吗……”

“但廿乐寺认为，你是特别的。”

“毕竟事关我的双亲？”

“她也希望，你能在找出真相的过程中，成为特别的。否则——你会安心吗？”

……

我再次看向车窗外。

“廿乐寺接收了你父母的实验室，依靠遗留下来的资料继续着研究。”

“那她岂不是？！”同样很危险？

“是的，她把自己当做诱饵，希望这样做能够接触到真凶。”

“这也是大人的做事方式吗？”我有些嘲讽地说道。

“无论如何，有些事还是交给大人去做。神原同学，我说过，你并不是一定要加入行动队，不管你的答复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不再受到研究所的骚扰。但如果……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好的话，就彻底忘记这些事，远离一切，千万不要独自行动。毕竟以你父母的事件来看，与那边世界有关联的，不只是研究所和行动队，还有着一些……不可视的黑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时的我，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千万不要，独自行动。”远江语气凝重地说道，“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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