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

穿过刻满雕像的道路，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众人此时脚下踏着的地面是土地，然而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广场的另一端是一个石拱桥，因为离得远的缘故，石拱桥上的东西已经看不清楚了。虽然此地身处地下，然而此地却并不像洛痕他们想象中的那么黑暗。虽然不是亮如白昼，却也是不需要火把。洛痕抬头看去，穹顶很高并且被打磨一个半圆形，有颗颗夜明珠镶嵌在上面，犹然向下洒下一片银辉。洛痕眯着眼看了看，忽然垂下了头。

然而其余的人就没有那么克制了。虽然洛痕没有回头，却也听到了身后人不可抑制的喊声——甚至已经有人在设计怎样才能把这些夜明珠取下来了。这阵喧哗一直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面具人咳嗽了一声，众人才缓缓平静下来。

直到完全平静下来，洛痕才活动了下脖子。他回过头，看向面具人似笑非笑：“你们真的不把那些夜明珠扣下来带走？”

面具人并不回答，只是伸出手指了指前面的路：“不过才刚刚进来而已，若是现在就吃惊也太早了一些。”

洛痕不置可否一笑。他回转过头，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小：“说的也是，不过你们要怎么样拿走？”

面具人笑了笑：“这就无可奉告了。”

知道问不出来，洛痕也就不再去尝试。他把注意力拉了回来，忽然轻声说道：“说起来，你这里好像有一个好苗子啊。至少心性还是挺不错的。”

面具人愣了一愣。他回过头看去，这才发现还有人抬着头仰望着头上的这篇星空。然而就算如此，面具人却也没有说些什么。他回过头，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咧开咧出一个轻微的弧度，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他回过头来，轻声道：“还好吧。今天就是让他来练练手而已——顺便和你在一起，也能让他知道知道人心险恶。”

面具人这一番话毫无疑问夹枪带棒。只是洛痕出奇的没有反对甚至还咧了咧嘴笑了笑：“你这么一说也有点道理哦。看来你今天不像以往那么弱智了。”

面具人扯了扯嘴角。

然而此时洛痕已经向前一步，东倒西歪地往前走去——不是他不想走稳，而是他此时毕竟还是重伤之身，面具人已经清晰看到这厮身上的伤口全都渗出血来，只是其本人显然因为没有痛觉的缘故还浑然不知。

他皱了皱眉，转过头，向旁边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把身上的背包摘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了一针药剂来。

这人正准备向前，却听面具人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没记住洛痕怎么走的就不要向前。”

面具人皱了皱眉。他回过头，发现说话之人正是刚才抬头看穹顶的那个人。这个显然用着变声器的人此时也依然在抬头看向穹顶。似乎是察觉到面具人的目光，他把目光从穹顶上移开，带着兜帽的脸让面具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声音却依然传了出来。

洛痕还在继续向前走，没有管后面传来的声音。

这带着兜帽的男子向前一步，从那人手中夺过注射器：“我去。”

面具人面容一滞——只是察觉到了这人现在身上冒出的不快以及想到万一他说的是对的的后果，他还是选择了退缩，点了点头：“让他去。”

拿药的人悻悻然收回了抓住注射器的手。

于是兜帽男子走到了前面，但是并没有立刻上前，觑了洛痕抬脚的一个瞬间，他方才向前一步，踏进了地上的方砖上。他和洛痕一样走的路径古怪，但是显然比洛痕稳了很多。随着他这样一走，没了洛痕东倒西歪那样的误导，面具人多少也看出了点门道来。

原来面前这片空旷场地上的方砖实在是标属位置而定。无论兜帽男子还是洛痕，虽然走的路径不同，但是实际上的迈步都是合着一定的规律。这让面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将目光集中在场中两人的脚下仔细查看，这才发现两人一步迈下去的时候，脚下的地板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微微下陷。

这让面具人悚然一惊：若是寻不到规律，岂不是放任这两人溜之大吉？他深吸口气，稳下自己的心神，心里暗自联想着两人的联系——很快他就想到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

穹顶。

面具人仰头看向穹顶，穹顶之上颗颗明珠灿若繁星，洒了面具人一身清辉。其后穹顶漆黑如墨，更是衬出了明珠不凡。

面具人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只怕是被好不容易进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注意到头顶显然已经是一副星图。他又看向两人的步伐，心下推算一番，顿时了然于胸。

原来两人的脚步无论怎么走，都是在走着对应自己生门的一步。只是因为两人同时入场的缘故，两者间的场域相互叠加，彼此之间生门已经不同，所以才走出了不一样的道路。

而天上的星图，则刚刚好好推出了时间。面具人虽然不知星图到底是什么时间——或许除了拥有惊人记忆力或者极强的计算能力的人外，恐怕都没法准确得知到底是什么时间。只是此时毕竟有了两人的前车之鉴，通过两人的生门方位，却也是能够确定星图到底是什么样的时间。

想清楚了这其中的门道，面具人深吸口气，转过头选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大汉：“你们两个一会跟着我一起走。记住：我让你们踩哪一块就踩哪一块，注意节奏和我踩下去的节奏相一致。”

大汉点头称是。面具人这才等两人完全走出去，踏上了第一块的青石板。

一路上有惊无险。到了对岸，面具人才发现这两人显然看都没看他带着的人，而是站在桥头，心不在焉地向下俯视。

——显然没有将他的小心谨慎放在心上。

这让面具人稍稍有些郁闷，但是这点郁闷显然也只是付之一笑——面具人很清楚自己的心理被这两人完全捕捉到，但是他还是不得不防——此时毕竟距离成功只差一步，若是翻车可就是太亏了。

何况他有十成把握假如自己一个人过来洛痕肯定已经过来搞事了。

洛痕从河中收回目光。他侧头看了看面具人身后的两个人，漆黑眸子中一瞬间一抹光转瞬即逝。

面具人此时也在思考洛痕的真实想法。在他决定带两个人过来的时候，洛痕恐怕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兜帽男子不是一条心的了。但是越是这样越要保持冷静——要尽量不能让洛痕读出自己的想法。他按照洛痕的想法思考下去，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表现出一些防备。假如说自己并不惊讶的话，那么洛痕恐怕很快就能确定他内心的想法了。因为兜帽男子说话的语气和自己前面和洛痕说的话之间会形成矛盾，即便是博弈论也没有办法解释这个矛盾。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必须要掩饰这个矛盾。太过防备会让洛痕察觉到不对会大大增加自己被揭发的概率。所以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让罗很几乎看不出什么来，同时站位则刻意地让两人看起来一人一个，但事实上面向兜帽男子那里的那里有着更加明显的破绽。借此来混淆洛痕的判断。

好在这一番布置起到了作用。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的洛痕别过头百无聊赖地盯着桥下水光倒映出的“星空”。半白半黑的发垂了下来，给他眸中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模糊的灰。察觉到这一点，他抬起了握着注射器的右手，对着自己的动脉扎了下去。

灰色终于消失不见。

洛痕眯起了眼睛。他不再回头去看面具人带过来的人，而是细细看着桥下的星空——大大小小的星辉交错，给洛痕苍白的面容平添了一丝淡雅的灰。

于是洛痕眼睛眯得更紧。他把自身绝大多数的重量都压在了栏杆上，上身向下倾得更多，仔细看向水面，似乎要从下面的那片星空中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洛痕伸出右手放在栏杆上，中指开始百无聊赖地有节奏地敲击起了大理石的柱面。其声低沉，然而在这寂静的地下，依然显得极为突兀。他敲得很有节奏——何止很有节奏？这厮在栏杆上愣生生就差点敲出了《义勇军进行曲》的节拍！

察觉到这一点，面具人砖头看向洛痕，只是广场还有人，他不可能注意太久，发现洛痕只是敲击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之后，面具人就转移了注意力。

兜帽男子稍稍侧了侧头，又将头转了过去。他把身子伏在栏杆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慢慢的，所有人都被带到了桥的这一端，然而因为是设计的原因，这里并不显得怎么拥挤。

面具人将最后一个人指引过来，这么恐怖的计算量饶是他也是有些吃不消，头上更是泛起了一丝白色。也正是最后一人踏上这边的那一瞬间，洛痕手底的节拍挺住，面具人清晰听到了有人吁出了一口气。

如此漫长的等待之后的这一口气，让面具人心里会心一笑。他抬起手，轻轻抬起面具，拭去额上渗出的冷汗。

刚刚拭去，就听到了水底“扑通”一声。面具人一惊，面具还来不及带上，就向着水声的方向看了过去。

本来在那里的两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意识到不妙的面具人一个箭步冲到栏杆处，向下看去，只是两人落水处波纹荡漾，哪里还有两人的身影？

他抓起一把枪，对着水面扫射一轮，只是便是如此，却依然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枪声平寂之后，水面再次回归平静，再次倒映出了面具人那因为烧伤而显得极为狰狞的面容。

面具人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紧了手里的面具，用力锤了一下栏杆。

这次不论怎么说面具人也知道自己着了道。洛痕这一次显然是蓄谋已久。最开始示好，在察觉到了他的不信任之后的任性，现在看来不过是让自己提前绷起神经的手段而已。在这个过程中，洛痕表面上是在做着一些让面具人费解细究下来却又觉得洛痕此举应当是在误导自己的手段，但事实上，这种示敌以强被他解读到，恰恰就是洛痕想要达到的目的。

在那之后，洛痕的一些小动作也是在加强着面具人的判断。第一道大门的平安解开以及广场的顺利前行，恐怕全部都是洛痕计划好的为了加强面具人洛痕已经黔驴技穷的手段而已。想到这里，面具人面色再沉：洛痕面色死人样的苍白肯定是真实的——虽然是真实的不假，但是究其原因是洛痕昨天晚上不顾伤势还乱动——通过摄像头看到这一幕的面具人只道洛痕是为了适应一具没有痛觉的躯体而已，但是恐怕洛痕这么做恐怕也是还有着这么一层深意的吧。

——为了今天更早地显示出疲态。

在开启大门的最后的时候，洛痕的状况就已经在开始恶化了。他最后指出的无面的雕像正是“混沌”。考虑到通篇以葬为主义，想到浑沌之死，那么做法也就呼之欲出。洛痕偏偏在这一做法上停下，恐怕也是在传递着自己的身体在开始恶化的信息。其后在广场上若是说洛痕不是故意让自己步伐不稳恐怕现在就是打死面具人面具人也是不会相信的。

所以面具人才会让人把兴奋剂先送过去——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兴奋剂到手之后洛痕并没有立刻打上，而是在面具人过到这里之后才给自己扎下去，这显然就是在为了这一步跳水开始做准备了。

在自己到达这一端之后，洛痕就给面具人表演了一出完完全全把握人心理的教科书式的戏码。

首先在面具人抵达这一端之后，洛痕并没有急着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而是继续趴在那里不动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在自己眼中是有一段嘲讽的意义在这里的。但是也就是这么一段嘲讽的意义才让自己没有多想。并且也正是这样，自己原本提心吊胆的心思慢慢放了下来。转为了安心渡自己的同伴过河。

然后洛痕开始敲栏杆。这一手是出现了一丝“出格”的举动。其目的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再次把面具人的心提起来又平缓放下。同时也让在这之后面具人对这样的稍稍异样的举动的防范心理稍稍下降了一个层次。随后，在最后一人过来的那一瞬间，洛痕停下节拍，长吁了一口气。

长吁一口气，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一种彰告着一件事情终于结束的动作。而在听到这么一个声音的时候，受到平日里的经验的影响，面具人的心神有了一瞬间的松懈——当时面具人正低头没有看洛痕，而也正是这样的原因，洛痕长吁的这一口气才那么出人意料。似乎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然后就在这么一个安全信号传递完成的瞬间，洛痕反其道而行之，纵身一跃跳入了河中。

反应过来的，唯有在节拍响起时微微侧头的兜帽男子一人。

想清楚这些，面具人心里沉得更深。洛痕难道最开始就知道这里的情况？但是想了想，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抛之脑后。昨天谈判时洛痕的走投无路是真真实实的。所以洛痕恐怕最开始计划的只是在想办法让自己尽快获得兴奋剂从而有更多的时间去选择而已。而之后的大部分动作都是随意应变而已。

面具人明白自己恐怕还是小看了洛痕。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来他的心头。

为什么洛痕会选择这个时候逃脱？他本来是没有必要在这里跟自己打这么多的心眼的。假设自己还没过来的时候就跳下去自己一样拦不住他而且安全系数还更高一些。

——答案恐怕只有一个了。

洛痕想让自己过来。自己全部人都过来——来到这个两个机关的交界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完完全全地进入向前向后都很困难的局面。

想到这里，面具人如坠冰窖。

对于自己这种进退不得的人来说，有什么能够让自己更加走投无路？

面具人转过头看向自己来时的大门处——大门黝黑，他们来的时候点的火把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那里只剩下一片浓厚的漆黑，宛若深渊。

面具人心里的不安愈加强烈。但是理智告诉他根本不可能——即便警察再怎么手段通天，仅仅凭借着一天时间就找到自己的确切位置未免也太过天方夜谭了些。而且这一点还要被洛痕所预知——他全程根本和兜帽男子之间没有任何接触，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信息的。

而且退一步讲，兜帽男子知道的恐怕也和洛痕所知相差不大。两人本来最后一次从外界回来的时间就相差不大，洛痕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信息？

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洛痕身上。洛痕是用什么手段传递的信息？面具人苦思冥想也想不到。但是如果没有纯粹靠猜的话，那么洛痕今日所作也太过无序了些。

面具人知道自己恐怕必须要准备做最坏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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