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那两张卡,我又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然后对他说道:“这两张卡我要了,你回去交差吧。”
原本还准备费口舌的中年男人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收下了,以至于愣了一下之后,才又拿出一张名片对我说道:“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给我打电话。”
“行,名片你也留下……”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便准备离开,却在要转身的那一瞬间又对我说道:“称呼你小江,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知道作为你妈妈的助理,我不该说太多你们私人之间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我可能比你知道的更多……杨总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不是圣人……她有她的苦衷,也有她的困难和做的不够周全的地方,但很多东西如果只凭一些表面就去做出判断,那一定是肤浅的。所以等你静下来后,应该尝试着给杨总一些机会……你们母子之间,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沟通。”
我不屑的笑着,然后回道:“你说我们之间缺沟通?好,就算我们之间不沟通,那到底是我的责任还是她的责任?……二十多年了,我可是待在南京从来没有挪过地儿,就算是根不会说话的木头她也该找到了,那么请问,这是我不给她沟通的机会,还是她压根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中年男人被我说的哑口无言,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在沉默中离去了。可是我也没有因此好受到哪里去,试问,如果不是矛盾不可调和,谁愿意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拒之于千里之外?
随后,我看也没看,便将中年男人留下的名片揉成一团,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我没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更没有必要和他联系。
……
赵牧又为我倒上了一杯啤酒,问道:“桥哥,刚刚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说的话我不太听的明白……是阿姨回来了吗?”
我并没有急于回答,将杯中的酒喝完之后,对赵牧说道:“这么些年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牧疑惑的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我当年的拖累,你爸妈可能也不会冒险去江里打渔,以至于碰上那样的灾难,后来更是连累了赵楚,你本应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想起这些,你会怪罪我吗?”
我的话刺中了赵牧心中最痛的地方,使得不太能喝酒的他,也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许久之后才低声回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整个事件的受害者。如果当年叔叔和阿姨不抛弃你离开南京,你也会和正常的同龄人一样,幸福的成长,甚至奶奶也不用受这么多的罪,也就不会有我家庭的悲剧。这些年,你过得很苦,你也并没有很多的选择。”
我咬着牙,目光越过赵牧的肩膀,看向了眼前这座比南京更大、更繁华的城市。可人的视线终究有限,就算它号称全国最大,我能看到的也不过只是眼前的一隅之地,除非能飞起来,否则我无法放开眼界去看到更遥远的地方。而这就是我在面对杨瑾时的心情,我能看到的只是她和江继友在我心里留下的各种阴影。
我收回自己那根本不可能看远的目光,然后对赵牧说道:“所以,就算杨瑾现在回来了,我也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原谅她……这无关于她现在是什么是身份,又会给我的未来带来怎样华丽的改变……因为我要的不是这些,而我真正在意的她永远也给不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感激的看了赵牧一眼,他的话让我解开了一个在自己心中存在了多年的结,我怕他将自己父母和赵楚的去世怪罪在我的身上,而我已经够自责的了!
这时,赵牧又向我问道:“桥哥,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很好奇,你的追求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无数人在为之拼搏却很少有人能双收的名利吗?”
我给自己又接了一杯啤酒,在那不断膨胀的酒泡沫中,我仿佛回头看到了自己那无能为力到有些虚假的人生,因为我想做的事情,一件也没能实现。
我没有喝掉那杯一直在冒着气泡的啤酒,盯着看了很久后,才向赵牧回道:“我的追求得从你上大学的时候说起。那时候,我只想好好供你读完大学,然后给自己放一个长假……我想骑上摩托,去看看西塘苍老的石桥,听听苏州的评弹,吃长沙的香锅、喝开封的烈酒,住鼓浪屿的海边民宿,再顺道去瞅瞅东莞的姑娘……哈哈,其实这些都是乔野那个傻逼幻想过的,可是近墨者黑,我也高端不起来,但这种潇洒自由的感觉肯定是错不了的!”
“仅仅如此?”
我点头,肯定了就是仅仅如此,没有很复杂。赵牧又问道:“后来呢,后来又追求什么?”
记忆中,我和赵牧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交心的聊过了,再加上心中压抑的厉害,便打开了话匣,对他说道:“后来,你临近毕业了,可是却发现自己真的抽不开身,因为老金的婚庆公司只剩一口气在喘着,本来就没什么做事儿的人,我要是走了,很多事情就更没有人做了……虽然那时候手上真的攒了一点旅行的钱,可我还是硬着头皮留下了……也是在那个时候,陈艺的事业蒸蒸日上,我发现自己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这真的让我感到特别压抑!于是,我又幻想着,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能在这个老巷子里谈恋爱、然后结婚。我始终觉得,人活着要那么多的名利做什么呢,自己过得舒服就好。所以,那段时间我就拼命的攒钱,只想把老屋子装修一下,能让自己以后和陈艺住的舒服一些,可偏偏自己连和陈艺表白的勇气都没有……特傻逼吧?”
我终于喝掉了那杯被我放置了好一会儿的啤酒,然后又说道:“再后来,陈艺就搬出去住了,我觉得我的追求又完了,其实想不完也不可能,因为太不他妈的不切实际了!”
赵牧笑了笑,道:“陈艺有陈艺式的追求,把自己的追求凌驾于别人的追求之上,是挺不切实际的。”
他说着又给我倒了一满杯啤酒,这及时的续杯,就好比我的追求一直没有停止过。于是,我又说道:“再后来,我就遇到了肖艾,原本我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是能够过到一起去,好像我做什么,要什么,她都支持……所以我们一起开了琴行。渐渐,我不那么在意自己的追求了,或者说,我的追求就是这么顺其自然的过着……当然,前提是有她在身边。戏剧的是,就在我以为这次终于能实现时,可偏偏又给我来了一场火灾。它烧掉的不仅仅是我们辛苦做出来的琴行,还有我和她的爱情……我直到现在还恍惚着,不相信她这么快就把婚给结了!”
赵牧随我一声叹息,然后也仰起头将杯子里的酒全部喝完。而我喝完了这杯啤酒之后,便瘫痪似的靠在了椅子上,忽然不愿意再说话,也不知道是对自己绝望了,还是对生活失望了。
我终于拿起了桌子上的两张卡,喊上赵牧,心血来潮着向附近的取款机走去,我一边将卡里的钱取了出来,一边对赵牧说道:“这张卡里有两万块钱,是这一辈子我得来最轻松的一笔钱……可在我看来,它就是我的敌人!对待敌人,所有的仁慈都是愚蠢的,所以我要坚决的消灭它……用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方式消灭它们。”
“桥哥,你喝多了吧?”
我脚下一踉跄,回道:“我没喝多……我就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在这么下去,我快得抑郁症了!”
……
出租车载着我和赵牧行驶在一条郊区之外的马路上,这里和南京的郁金香路很像,不会出现人挨着人走的局促画面,也不会清冷的只剩下点着烟的小伙子,埋头苦走。
这是一条中庸的路,不起眼的路,却勾起了我心中潜藏着的无数情绪,我打开了四面的窗户,将头和手都伸到窗外。只一瞬间,那呼啸而来的风便吹散了我的头发,还有我手中捏着的钱币。
我没有喝醉,一点也没有,可是在我的挥手间,那一万块钱便散落在空中,它们在这条没有绚丽霓虹的街上就像废纸片一样上下翻滚,以至于路人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它的价值……于是,见者有份的人们,瞬间陷入到了想得到的疯狂中,我又推波助澜的将剩下的一万块钱也撒向了空中,心中却没有一丝心疼,哪怕放在从前这是我整整三个多月的工资……
我没有喝多,更没有疯,我只觉得自己痛快了,因为我看到死水一样的黑夜,被自己用两万块钱砸得很不安分,到处都弥漫着抢夺和腐臭的味道。
这时,我更加确定,如果可以,大部分人还是愿意选择不劳而获的,就像现在这样!
当我关上车窗后,那些抢夺的身影依然映照在玻璃上,却渐行渐远……而我又想起了她,想起了我们在一起时,即便过得很清贫,可也依然很快乐的日子。有她在身边,我很有底气和傲骨去面对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这是一万个金秋和杨瑾也给不了的。
我倦了,也疲了,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100块钱,递给了司机师傅,告诉他,就这么多钱,跑到哪儿算哪儿。他开玩笑和我说,如果刚刚那两万块钱不扔,他可以载着我绕全中国走一圈,然后将那些不开心的情绪走一路扔一路,回到原点时就是一个新的人。
我哈哈大笑,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我回不了头了,因为有时候一个选择就意味着一辈子,就好像这个夜晚我不会从别的地方再弄到2万块钱。
……
司机很精于计算,100块钱恰好跑完时,他将我们又送到了上车的地方,没有把我们扔在荒郊野外,而这里离奶奶的医院和杨瑾住着的维景酒店都不远。
这个夜晚,赵牧与我一起留在医院照顾奶奶,直到第二日的清晨,我们又一起给奶奶做了早饭。
这顿早饭是一个分界点,因为赵牧要回南京去见于馨,而我即将启程去台湾,寻找那个让我牵挂,却根本不在的女人。
我没有因此看不起自己,除非她亲口告诉我,她不爱了、变心了,否则我情愿愚蠢、情愿堕落,也要去找她。
医院的门口,赵牧手扶着出租车已经打开的车门,我向他问道:“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没有新的工作调动,得到过年了吧。”
“嗯,在那边对自己好一点,花钱不用太省。”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一样,希望下次回来的时候,你会从现在的不顺利中走出来,然后过得开心点。”
我笑了笑,还想再说点什么,那边的司机却已经第三次催促赵牧赶紧上车,他也真的留不住了,于是与我挥了挥手,便坐进了车里。而在车子从我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刻,太阳似乎又刺眼了一些,让我抬不起头,去看他给我描述的那个会开心的未来。
……
低头看了看脚下,我将肩上的双肩包又稳了稳,继而张望着自己要等的那一路公交车。就在这个过程中,我接到了来自乔野的电话,他还是一副急脾气,我刚接通,他便直接主题的问道:“你在哪儿呢?我最多还有十分钟就到医院了。”
“你去吧,我这会儿在站台等机场大巴,准备去机场。”
“去哪儿啊?老太太都不管了!”
“别这么说,就是想去一趟台湾,也不会待太久的。”
电话那头的乔野沉默了几秒钟,便做出了决定,他说道:“要是不太久的话,哥们儿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你这是什么话,以前都是我连累你背锅,这次你有难了,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陪兄弟散散心的时间要是都腾不出来,也就太说不过去了……”
没等我开口回复,他又说道:“你就别墨迹了,在医院等我,待会儿咱们直接开车去机场就得了。”
看他这么盛情,我也难却。再想想,也许这些年习惯了凡事自己扛的我,也确实该敞开心扉和身边的朋友们聊一聊了。何况,乔野真的是我身边可以交心一辈子的朋友。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和乔野殊途同归,我竟然有一个除了有钱,什么也看不透的母亲。可是,也许正因为有了乔野的前车之鉴,我才对她要给的生活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想问:乔野的家庭够有钱,够牛逼了吧,可这些年,他真的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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