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触

不得不说冥王星人民的心理承受能力的巨大，在两国谈判后的一个月里，冥王星的日常运作完全正常，且人们也尽量在谈话中避免与地球有关的事情。

萨米尔尽量不去想和地球相关的事情，把心思全部聚集在杰斯拉夫市之内，想把这个城市当做自己的整个世界，因为他害怕宇宙，害怕外太空的荒凉和死寂，自己的城市和自己的家让自己感到莫大的安心。

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是自己看过无数次的天花板，就觉得无比幸运——我还活着，活在这个家里。开门后，走进洗手间洗漱，然后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饭。妹妹总会在这个时候下楼，闻到我煎蛋的香气，她往往会说：“啊~哥哥我们多久没吃过咖喱了？”其实我们都喜欢吃咖喱，但因为冥王星的物资不充足，所以隔很久才会吃一次。

吃完早饭，妹妹会先离开家，每次她出门时都会和我打招呼，这一声招呼让我可以放心地让她自己独自上学。然后我会出发，虽然家里已经没人，但我还是会打招呼，因为父母曾经还在这里时我也会这么做。

在上学的路上，头顶的星辰港的光芒总是那么闪耀，星辰港的光芒在杰斯拉夫市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在刚建成时就已经成为了杰斯拉夫市的地标。

萨米尔不知为什么开始留意自己日常中的东西，此时他已经到达了学校门口，已经待了两年的高中的外表毫无改变，还是自己刚入学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交的朋友太少了，除了浅子和衣阿华就没什么经常说话的人了，就在这时，他说惧怕的空旷感再度袭来，感觉时空无限大的恐惧逐渐侵蚀他的大脑。他尽力去驱散这股恐惧，径直走入班级。

是什么时候开始畏惧结交朋友的？五年前的一次恶性绑架事件，在萨米尔的心中刻下了永远擦不掉的烙印。萨米尔不想再想下去，因为继续想下去，那远超承受能力的悲痛会让他再次崩溃。

班主任的课是最有意思的，其他课也都不失乐趣，因为用班主任的话说：“冥王星是离星辰最近的地方，就要用离星辰最近的教学方式。”相比地球上繁重的课业，冥王星的教学更加贴近实践。

每当午休，天台上的天文台是萨米尔常去的地方，作为天文部的高级部员，他拥有随意使用天文望远镜的权利。巨大的天文望远镜，坐在其下有种神圣的感觉，这是人类千年以来的对外之眼，突破大气界限的视野来观察尘世之外的美景，总会让沉沦于尘世的人放空一切。但如果过度观测，思维就会留在大气层外回不来了，那样一个人的灵魂就和地面上的肉体分开了，这是典型的“星空综合征”。

回家后，萨米尔会开始准备晚饭，往往在这时彤叶会回到家，每天都会说的“欢迎回来”和回应来的“我回来了”往往让萨米尔感觉，这座房子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晚上的时候，萨米尔和彤叶在各自的房间里，等待睡觉时间。这样的日常从未改变，但萨米尔知道就快改变了。那封不祥的通讯信，让他和彤叶的日常生活覆盖了一层阴影。

“目前地球反抗军已经全面占领南非、阿拉斯加和部分西伯利亚地区，并宣布开放位于西伯利亚的太空港——灰熊港，使得不愿参与抵抗作战的旧人类通过此港撤出地球辖区。目前阿拉斯加正在抵抗加拿大方向的地球联盟陆军的进攻……”客厅的电视机播放着冥王星战地记者的特别节目，萨米尔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彤叶则继续看着那本《心的悸动（第五卷）》，两人故作镇定，却心思全集中在电视的新闻上。

冥王星最勇敢的一名战地记者通过干扰地球的航天监视网，从而侥幸抵达灰熊港，得以通过太空电梯下降至西伯利亚反抗军根据地。电视上正在播放这位记者在西伯利亚西部战线的最前线架设的卫星摄像机所拍摄到的画面：反抗军在丛林里的防御工事中负隅顽抗，地球联盟的装甲部队就在防线的前方数百米的位置，持续对防线进行炮击。密集的爆炸在反抗军的工事上翻起一大片混杂着泥土的雪雾，仔细看甚至能看到其中闪现的红色液体……

“哥哥，父母在中国工作，现在中国已经是完全乌托邦社会了吗？”

“大部分是的。除了西藏、新疆和内蒙古地区没有完全被覆盖。”

“他们……能顺利抵达灰熊港吗？”妹妹放下书，面对萨米尔说。

“不知道。”萨米尔的样貌显得有些疲劳，眼睛好像在硬撑着张开一般。

“哥哥，那些选择思维改造，想要实现乌托邦社会的人真的错了吗？”妹妹凝视着客厅中央的桌子说。

萨米尔关上手机，望着电视说：“这件事并无对错，不管人们如何选择，都是值得尊敬的意志。”

“值得尊敬？对生死之的敌也要尊敬吗？”

“没错，敌人也有执着追求的东西，那份心意也是珍贵的。”萨米尔再次打开手机：“如果爸妈真的拒绝了改造，他们要么是躲起来，要么就得想办法去灰熊港。不过还有第三种，最糟糕的情况……你明白吗？”

“我不希望他们加入反抗军。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彤叶的目光移上电视，一排白烟从工事中拉出，那是火箭弹划过的尾烟，它们飞入逼近的坦克集群，引发了一串爆炸。

“继续上学，照常生活就行了。别动蠢念头，等到时机成熟，我们不会坐以待毙的。”

“但是……你有想过吗？自己面对真正的理想社会，会如何选择？我不知道，曾经我认为世界和平是全人类的梦想，但现在我不得不产生质疑。”

“这需要你自己思考，我只能告诉你，绝对和平的世界，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长久的沉默，彤叶的思绪已经被搅乱，而萨米尔则在观察这电视的直播，反抗军的力量明显不及地球联盟，防线崩溃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并不认为冥王星和木星联邦的太空力量可以抵挡地球庞大的太空舰队，就自己的立场而言，旧人类翻盘的可能性很低。

难道人类就要就此灭亡了吗？

第二天中午，萨米尔拿出三明治，正要起身，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我跟你去吧，能带我进天文台吗？”

萨米尔转身，发现是李鸭华，因为李鸭华的声音压得很低，所以没听出是他：“当然，但你没事吧，你气色看起来不好……”

“我没事。”李鸭华的表情很恐怖：“有些事情，想问你。”

萨米尔带着李鸭华来到天文台门前，掏出身份牌刷卡解锁。打开门后，依然是那台硕大的天文望远镜，那似乎永不改变的45度角让任何人都觉得这台望远镜永远都不会倒下。

萨米尔坐在操作台上，拿出三明治和一本《银河帝国（第七卷）》，翻到了书签夹着的那页后，刚要吃三明治，李鸭华便说话了：“呐，加藤君，面对真正意义上的理想社会，你会如何选择？”

萨米尔放下三明治：“你是想听主观的看法还是客观的？”

“主观的。”李鸭华的话很迅速，快得几乎听不清。

“我不会接受改造的，但也不能肯定我会反对改造。”萨米尔咬了口三明治说。

“如果……”李鸭华的神情逐渐扭曲：“如果他们强迫你进行改造呢！你会乖乖听话吗！”

“我不会！”萨米尔感到些许不耐烦，但没有付之于言表：“你不会只想问我这个吧。”

“当然不会！我的父母，昨天在木星联邦的木卫四发来了通讯信，告诉我木星联邦的太空舰队已经开始行动了，是朝地球方向出发的，至少有一个航母战斗群的战斗力。新闻媒体并没有报道这件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说明政府在避免恐慌，因为我们根本无法与地球联盟抗衡！”李鸭华越说越激动，双手反复用力抓着空气，好像很想说却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你的问题是？”萨米尔吃完了一个三明治说。

“父母……”李鸭华的情绪立刻冷落下来：“父母说他们将要加入木星联邦的太空军，我已经回了通讯信，让他们不要参军，但是……但是……”李鸭华猛地看向萨米尔，眼睛里透露出极度的焦虑和恐惧，萨米尔感到有一股强劲的情感在鸭华心中酝酿，并且肯定会爆发。萨米尔立刻对他说：“你不介意的话，把那封通讯信给我看看吧。”

李鸭华听了，立刻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颤抖着掏出了手机，把通讯记录打开，找到了通讯信，交给了萨米尔。

萨米尔看到通讯信的第一眼，思维就凝固了，因为第一行写着：“儿子，爸妈将要步入地狱。”

以下是正文：“地球联盟给木星联邦发布了最后通牒，木星联邦选择了沉默，所以地球联盟不可避免地派出了第一支宇宙远征军，从间谍卫星的照片看来，这支远征军的的兵力至少有一个航母战斗群，木星联邦不得不进行防御作战。我的孩子，如果木星联邦被攻破，那冥王星迟早会落入地球的魔爪，你们都会被那些该死的地球人强制改造。我们不要这样，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是拼上性命，也要守住这第一道防线。如果我们做错了，如果反抗全面乌托邦运动是反人类的罪行，那就让我们坠入地狱吧，因为比起思维方式被格式化，我们更加追求思维的自由。

所以，我们决定加入木星联邦太空军，虽然兵力悬殊巨大，但即使是注定失败的战斗，我们也会奋战到最后一刻，给冥王星争取更多的时间，至于这些时间冥王星会怎么做，就是杰斯拉夫要考虑的事情了。

还有一件事，虽然想当面告诉你的，但恐怕没机会了，所以现在就说吧。哥哥，已经被改造了，他给我们发来了邀请，邀请我们前往地球接受改造。我们拒绝后，他……我们从未想象到，思维改造会带来如此恐怖的后果。

儿子，李鸭华，选择你认为正确的道路吧，冥王星现在暂时安全，你是时候长大了。让我们下地狱吧，孩子，愿你最终能被上帝认可。”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萨米尔缓缓放下手机，木然地看向李鸭华：“衣阿华……我……”

李鸭华再也无法忍受心中巨大的悲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萨米尔赶紧过去抱紧了他，他终于能放声痛哭。一个男人的痛哭，几乎听不出是在哭泣，而是歇斯底里地狂吼，李鸭华用全身的力气抱紧萨米尔，以至于让萨米尔感觉快要窒息。萨米尔第一次接触到了战争，就无法想象如此残酷，这令人窒息的拥抱，是否只是战争真正残酷的千分之一呢？

巨大的天文望远镜，默默地目睹两人的一切行动，好像一个沉稳的老人，听到了全部，却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在肆意展现自己无穷无尽的肚量。良久之后，李鸭华恢复了冷静，他来到操作台上，对萨米尔说：“能启动这个大家伙吗？我想再看一看地球。”

萨米尔走来，无声地开启了半球形屋顶的开口，启动了电脑，与望远镜连接。萨米尔不像往常一样，自己根据大脑里的星图，手动操纵望远镜找目标位置，而是直接在电脑里输入了地球坐标，接着望远镜自己动起来，自动调整到适合的焦距，最终锁定在了地球上。地球的影像被显示在了电脑显示屏上。

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强烈的蓝色光点，估计那是地球联盟太空军的船的喷射口发出的光。镜头拉近，地球上明显地产生了变化，以往灯火密集的南非和阿拉斯加及西伯利亚部分地区，现在灯光数量已经大幅减少，甚至比二十一世纪初的灯光还要黯淡。

“西伯利亚的临时根据地坚持不了多久的。”李鸭华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说：“南非和阿拉斯加更不用说了，而且一切从灰熊港试图离开地球辖区的飞船都会被联盟的飞船在第一时间内拘捕。”李鸭华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等西伯利亚覆灭之后，下一个会轮到木星联邦，在下一个就是冥王星，然后人类就会被灭绝……加藤君，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李鸭华猛地抬起头看向萨米尔。

“你先保持冷静，然后在这里照常生活。”萨米尔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操纵杆说。

“你是在开玩笑吗？难道要我们坐以待毙吗！”李鸭华由激动起来，特别是看到萨米尔这不屑一顾的样子突然来气。

“那你能做什么？跑去木星联邦上前线吗！”萨米尔转过身来面对李鸭华说：“你要真去了，就是把你爸妈的努力付之一炬！”

李鸭华楞了一下，头又栽了下去：“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但我们在等待。”萨米尔关闭了电脑，断开连接后，按下了屋顶的闭合按钮：“木星联邦正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我觉得这和杰斯拉夫一定有关系。时机会到成熟的一天，到那时候我们就能有所作为了。”

李鸭华缓缓抬起头，望向巨大的天文望远镜，表面坚硬的金属外壳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显示着它莫大的厚重和挺拔。他喃喃地说：“这次变节，将会把人类历史导向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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