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海塞特森的“直属下级”,斯汀从十三岁加入费施曼镇警卫队开始就受尽他的折磨。
每天度过的都是海塞特森时间。上司什么时候起床,他就必须什么时候起床;上司什么时候训练,他就必须什么时候训练;上司什么时候执勤,他也什么时候执勤……
他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像个跟班似的跟随在海塞特森身后,因此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个镇内最为强大的警卫队总队长的作息。可五年来,他却始终没在警卫队中获得一个属于他的明面职位,连训练队员都算不上。
没有制服,也没有发配勋章,跟普通镇民没什么两样,但他却可以自由进出警卫队训练营,甚至使用海塞特森专用的训练场。
在费施曼,无论男女老少,都会默认斯汀拥有与海塞特森同等的权力。毕竟,被那个强大的海塞特森看中的年轻人,能有什么差错?
不过,一直到十八岁,斯汀依旧没有习惯被强加身份的生活,以及繁重的训练量。不过他说不出半个后悔,这是他自讨苦吃的结果。倘若不是当初他请求海塞特森教授他使剑的技巧,他也落不到这番难受的田地。但要说斯汀对海塞特森的态度,谈不上喜欢,只是讨厌不起来而已。
很多事情,只有亲身去了解后,才会发现真相与印象的差距。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你可以回去了。明天时间照常。”
在收拾完散落在悬崖训练场上成堆的断剑和烂木靶之后,斯汀才能与海塞特森短暂分别十二个费施曼钟时。
现在还未到黄昏,要是换做平时,斯汀是无法在月亮升起前离开训练场,海塞特森的训练能让他彻底忘记对晚餐的渴望。
他今天之所以能够与骄阳一同离开海塞特森的凝视,是因为海塞特森要参加一场重要的晚宴,而且每周总有这么一天。
对海塞特森而言,无懈可击的剑技需要依靠持之以恒的练习才得以维持。一般的晚宴他能够推掉,他绝不参加。但有古特尼丝参加的晚宴就不一样了,别说推掉,就算有再繁忙的公务,他也会想方设法在前菜端上来前赶到餐厅。
如果斯汀不认识古特尼丝或者海塞特森其中一方,一定会误以为海塞特森是个怕妻子的老实丈夫。可他们不是夫妻,也不是男女朋友,他们只是生于同一个家族的同龄表姐弟。他们有着相同的金色头发以及蓝色眼瞳,一样的谈吐和礼仪,却有着超出姐弟关系的暧昧……这已经成为生活在教堂的孩子们的共识。
“斯汀?你回来了。今天辛苦了。”
斯汀刚回到教堂,身着华美长裙的古特尼丝正好从礼拜堂出来,并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这个金发碧眼的端庄女士是教堂的资助者之一,但与其他冷冰冰的资助者不同,她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时常陪孩子们一起玩耍,孩子们都特别喜欢她。说她是看着斯汀长大的,这也没什么差错。
可是,斯汀却不怎么应付这个女人。
“海塞特森已经出发了,你现在可以过去了。”斯汀汇报道。
“我知道了,谢谢。”古特尼丝的脸上依然挂着暖心的笑容。
斯汀每次看到这抹笑颜,总莫名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欧普缇米辛……还在里面吗?”
欧普缇米辛,这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男人。虽然他也跟古特尼丝一样是教堂的常客,但斯汀对他的了解比陌生人还少。只知道他和古特尼丝还有海塞特森是从小到大的玩伴,而且古特尼丝对他抱有异样的情感。
面对斯汀的提问,古特尼丝就像是早已习惯一般,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刚走没多久。你要是回来早一点,他说不定还能再讲几个故事,孩子们也希望能够多听一些。”
答案太过显而易见,让斯汀不由得叹了口气。
“果然啊,海塞特森要是知道你又跟欧普缇米辛待在一起,绝对要哭出来。”
“你要这么说,我倒是想亲眼看看他哭出来的样子,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
“……性格太恶劣了。”
“小孩子就别为大人的情感状况操心啦~我走啦,再见咯。”
“……再见。”
古特尼丝用拳头敲了一下斯汀的额头,然后再管家的协助下踏上马车。
虽然欧普缇米辛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非常诱人,但自从成为海塞特森的跟班之后,斯汀就几乎没再完整地听过一个故事。只能在晚上熄灯前,从听过故事的孩子们口中,收集到零星的片段以及来自欧普缇米辛、古特尼丝和海塞特森三人的暧昧绯闻。
比如今天古特尼丝又跟欧普缇米辛发生了几次身体接触,古特尼丝又主动提起海塞特森几次。然后通过统计这些数据,分析讨论后得出今天三人之间的情感状况。哪一方略胜一筹,哪一方又发挥欠佳,这些问题让这些正处于爱情朦胧期的孩子们乐此不疲。教堂內甚至分出了欧普缇米辛派和海塞特森派,每天都在为造船厂家的千金大小姐最终会青睐哪一方男性而争执不休……
这可让神父和修女们伤透了脑筋。
斯汀每每想找人复述故事内容时,总会被塞来一大把私货。即使他对三人之间纠结的情感没多大兴趣,为了不错过欧普提米辛的故事,他只好保持耐心。
这让斯汀在孩子们中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比不喜欢特蕾莎修女熬制的甜菜汤的孩子还要稀奇。虽说他正值要面对男欢女爱的年纪,但事实是他的心早已有了归属。
她是一条人鱼,但斯汀却从未见过她,因为她一直活在欧普提米辛所讲的童话中。
人鱼的名字叫丝布妮,是来自大海深处的人鱼公主。她对男主人公既愚钝又可怜的爱意深深为斯汀所憧憬,着迷。斯汀甚至因为故事中某个伤害过丝布妮的女角色跟古特妮丝太过相似,直到现在他依然对古特尼丝持有戒心。
他知道这样是错误的,丝布妮散发的光芒甚至超越了教堂中央背对彩色玻璃的神像。
他不知道丝布妮为什么那么愚蠢,不管男主人公如何残忍地对待她,她仍然能够献上无垢的爱意。愚蠢得让人浑身颤抖,起鸡皮疙瘩,但越是愚蠢就越是想要保护她,想要成为守护她的骑士。
为此他特地找到镇里剑技最厉害的海塞特森,希望他能够授予自己保护他人的能力。
现在,除了海塞特森,费施曼镇里已经没人能够与斯汀一战,但是他要守护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所以每天的跟班工作结束,斯汀回教堂放好装备之后,都会前往费施曼西侧的沙滩眺望大海,他都希望能像童话中的男主人公一样邂逅他的丝布妮。
然而,斯汀每天的祈祷似乎起到了作用,他在海滩遇到了人鱼。而且是在跟故事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人鱼同样是被鱼枪所伤,只是这条人鱼跟故事中描述的粉色长发不同,是如同海带一般的墨绿色,雄性……
“……”
能够亲眼见到人鱼,斯汀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要救的居然是雄性人鱼,还是让斯汀犹豫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人鱼愚蠢的爱是否也对同性生效,如果雄性人鱼也会爱上男性人类,那糟糕的情景斯汀根本不敢想象。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斯汀最终还是决定帮人鱼拔掉鱼枪。即使这可能让对方爱上自己,但好的印象说不定能为斯汀带来预料之外的结果。
年轻的斯汀是这么想的。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条人鱼憎恨着人类,这杆鱼枪正是他逃脱人类追捕时收到的鉴别礼。
陷入憎恨的人鱼极度危险,但斯汀那时满脑子祈祷着这条人鱼不要爱上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它并未陷入昏迷,而是装出一副力量耗尽的样子,等待猎物的接近。
就在斯汀握住鱼枪那一刻,这条人鱼猛然抬起上半身,朝着斯汀的脖子张开满是细长利齿的血口。
好在斯汀得益于平时高强度的训练,在命悬一线之际反射性地抬腿踢向雄性人鱼的肚子。人鱼径直飞了出去,并在海面打了几个水漂,最后沉入了水中就没再回来。
逃过一劫的斯汀突然感觉浑身疲惫,就像是第一天参加海塞特森的训练一样,恶心想吐。他不觉得自己在训练多年后还会出现这幅丢人的样子。
他这时突然感觉右肩有细微的刺痛感,而且越来越剧烈,使他不得不移动逐渐涣散模糊的视线……
然而,当他看向自己的右臂时,只觉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都像是汇集到太阳穴般胀痛不已。
他保住了性命,但是人鱼却在刚刚咬住了他的右臂,并借助被击飞的力量将手臂整个扯了下来。褴褛的衣衫,黏在血肉模糊的断口上,止不住的血液染红了浪涛激起的白沫。
斯汀抱住伤口,步履蹒跚地退回了上沙滩。他需要立刻治疗,但沙滩距离城区至少有十多分钟的路程。最终在越烧越红的绝望夕阳中,他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
那时候,斯汀以为自己死定了。
直到第二天渔夫出海,他的尸体才会被人发现。他会像曾经那些死于人鱼之口的人一样,成为每个镇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可能会成为告诫至今仍对人鱼心存幻想的白痴的反面教材。
可是,这个未来没有变为现实。
斯汀恢复了意识,而且他原本断掉的手居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样。他试着动了动手掌,抬了抬手臂。虽然肩膀附近有些有点酥麻,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不适,就像是刚从一场手臂被压得发麻的噩梦中醒来。
可他确信自己被人鱼袭击的经历不是一场梦,那份剧烈的痛处真实得就算醒来也不会随着梦碎被淡忘。
而且他醒来的地方也不是教堂的宿舍。四处都是炼金工坊才会见到的玻璃器皿,被浑浊液体浸泡的动物标本摆了架子,散落在地上的大量书籍堆成了半人高的山丘。
而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散发的根源,斯汀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男性背影。即使光线不足,他也能从烛光描出的金边看到对方有着跟自己一样的赤红发色。
不过,这个背影跟自己印象中不同的是,少了一只手臂。断面正被胡乱地包成一团,在那消瘦的身材上显得异常臃肿。
“欧普……缇米辛??”
“哦,你醒了啊。 我成功了!终于成功了……”欧普缇米辛一手抱着伤口转过身,烛光照不了亮他的表情,说话语气沙哑又虚弱。
“你的手……怎么了?”斯汀忍不住问道。
“抱歉,让你为我承担人鱼的诅咒。对不起,对不起……”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什么人鱼的诅咒?”
见到这个曾经能不断为他讲出奇妙故事的男人,竟开始疯狂地道歉。斯汀满是疑惑,同时心生不安。
“……对不起,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必须离开费施曼,丝布妮不在这里,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丝布妮?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丝布妮?她难道不是故事中的人物,而是现实中存在的吗?”
面对斯汀的提问,欧普缇米辛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自言自语。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研究如何摘除诅咒,为的就是这一刻。”
说完,欧普缇米辛抬起仅剩的手臂甩向身后,撂倒了摆在桌上的烛台了,火光迅速蔓延上石墙,火焰像是巨龙一般将欧普缇米辛瞬间吞噬。
斯汀想要救出欧普缇米辛,却被一股剧烈的气焰推出了窗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欧普缇米辛的家,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冲天的火柱,随后化为废墟。
那天之后,欧普缇米辛彻底消失在了费施曼镇,没有人再见过他,或是尸体……可能他整个人都在那场大火中彻底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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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直至几十年后的今日,斯汀依然相信欧普缇米辛还活着,否则那一晚的大火就不会只是全身轻度擦伤了。
他将视线从被称为“人与诅咒”的手掌上移开,艾比不知何时已经枕着爱马丝布妮的肚子安然入睡,盛有食物的餐盘也已经被她清理得一干二净,终究只是一个喜欢用他人往事下饭的小丫头。
但关于人鱼祈愿的往事,斯汀并未全部交代。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慢悠悠地绕过篝火来到丝布妮的身边,从马鞍一侧抽出这把被丝布妮说是毫无用处的大剑。
解开缠绕在剑上的一层又一层的麻布,最终呈现出来的是毫无瑕疵的锋利剑身,十字剑柄上的雕文丝毫未受到岁月的洗礼。苍老的斯汀单手立起巨剑,甚至能用他干瘪无光的眼瞳从剑身上看到摇曳火焰的影子。
这把剑他从未离身,就算是参加艾泽顿国土防卫战时,他也始终将其带在身旁。
但剑从未出鞘,也从未沾血,几十年来都是刚收到的模样。
因为斯汀明白,还不到派上用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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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普缇米辛消失之后,斯汀尽可能地对外界隐瞒了他与欧普缇米辛的接触,可始终却没有瞒过海塞特森苍蓝的双瞳。
在第二天的训练结束后,海塞特森邀请斯汀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揭穿了隐瞒。
“欧普缇米辛把他的手臂给你了吗?”
“……”
“不必担心,我不会告诉告诉任何人。”
斯汀了解海塞特森的为人,他从不撒谎。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能听见血的流动声,你的身体里正流淌着两种不同的血液,一个是你的,而另一个声音我在欧普缇米辛那里听过……但那也不是他的,是人鱼的血,轻盈而又灵动。”
海塞特森闭上双眼,像是在细细倾听斯汀身体里每一根血管的震动。
这就是他达到的境界,是他所谓强大的理由,无论谁听说都会为之一振。
可是斯汀依然不明白。
“为,为什么欧普缇米辛会获得人鱼的祈愿?你既然能够一眼看穿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手臂中流有人鱼的血,一定知道什么吧。”
因为斯汀知道,除非人鱼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否则人类绝不可能获得人鱼的祈愿。
这只新换来的手臂能够痊愈任何伤势,只有人鱼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能力。如果欧普缇米辛从未与人鱼相爱,不免让他联想起曾经从斯汀那听来的关于人鱼的童话故事,那耳熟能详的故事剧情让斯汀后脊发凉。
“那是人鱼为了将他束缚在身边而撒下的诅咒,所谓的爱意早已变得污浊不堪。现在欧普缇米辛已经挣脱束缚,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海塞特森从木地板下取出一个条状的漆黑盒子,从中取出一把雕文大剑,锐利的刀刃仿佛能切开映入窗帘的阳光。
“它还没有名字,现在它是你的了。如果我某天丧失了理智,请用它,了结我。”
海塞特森的语气毅然决然,斯汀没有拒绝的选择,只好双手接过大剑。
大剑分外沉重,冰冷的剑身正不断 吸食斯汀的体温。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错,但我劝你别太过心急,现在的你还无法战胜我。我不会背叛古特尼丝,也不容许任何人用剑指着她。”
海塞特森浑身顿时散发出一股剧烈的杀意,这是斯汀曾经无数次和他切磋时都未曾体会过的压迫,好像只要呼吸一下,就随时会在毫无知觉中身首分离。
“我明白了……”
“希望你重新回到费施曼后,不要让我失望啊。”
海塞特森的这句话,成为了斯汀离开家乡,应征艾泽顿国土防卫战前的最后一次交谈。
而斯汀离开后没过两周,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海啸淹没了费施曼镇的教堂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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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战争结束,已经六十几岁的斯汀打听到,在费施曼废墟栖息着两只强大的怪物,一只是金色长发的人鱼怪物,另一只是守护他的蓝衣疯狂剑士。
那时候,斯汀找到了返回家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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