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绝症的白发少女

“……”

她又坐回了原位吃起了泡面，我也开始吃泡好的面，就这样保持沉默了几分钟。而吃完后，也仍然保持着这种状态。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又从床上找出了遥控，打开了电视，想要通过电视节目来缓解这种奇怪的气氛。

“看看电视吧。”我说。

我打开电视，不断地换着台，寻找着有趣的节目。

说是这么说，可我却无心看电视。满脑子里都是她刚才的那番话，她刚才的那个笑容。

为什么她能笑得出来？明明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了，为什么还可以笑出来？她好像并不在乎告诉别人这种事？这明明是件很沉重的事啊……

她在桥上的时候想的会不会就是这种事呢？“平时会想的事”，这样看来好像也没有问题……也就是说她一直在烦恼这件事吗？那她的笑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完全就是一副没有烦恼的样子啊……难道说她很能伪装？

我看向她，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中的画面。

好像小孩子啊……她说从三年前就一直在医院里了，那对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三年前也是应该的吧？但医院不应该有电视的吗？对电视节目这么专注，这不对的吧？

“啊！”她突然大叫了起来。

“欸？怎么了？”我停住了按遥控器的手。

“是哆哆鸟啊！”她指着电视。

“……什么？”

我看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着一部电影，电影画面上是一只正在飞行的青色的鸟。

“哆——哆——鸟！”她面露不悦的脸贴近了我的脸。

“你，你知道它？”我连忙拉开了距离。

“很失礼啊你，我在医院又不是完全封闭的，至少也是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呢。”她又撇回了头，继续看着电视。

电视上的青鸟在枝头间穿越着，扑腾着翅膀，不知道要飞向何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为什么你要在意这只鸟？”

她转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吗？哆哆鸟象征着幸福哦！“

“幸福？”

她解释道：“这部电影叫《鸟儿所带来的幸福》，是讲述三个人各自不同的故事，第一个人是个男孩，他的故事是一个温馨的家庭故事，第二个人是个少女，她的故事则是唯美的爱情故事，最后的人是个成年男性，他的故事是最平淡，最没有起伏的，但也是最精髓的故事，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故事。他们各自的故事看似没有联系，但又由同一只青鸟——哆哆鸟串联了起来。”

“哆哆鸟见证了男孩的幸福——与家人生活的幸福，见证了少女的幸福——与挚爱的人生活的幸福，见证了男青年的幸福——面对世界选择不断生活下去的幸福。哆哆鸟是幸福的见证者，同时也是幸福的传递者。它将幸福带给每一个生活着的人，又将他人的幸福继续传递给其他人，所以，它又叫做‘幸福之鸟’。”

“编剧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每一个痛苦生活着的人看了这部电影后能从这部电影中理解到“即使明天很痛苦，但也依然要坚强地寻找幸福”的话，那么这部剧也就真正拥有了它的价值。’我想，这也就是他选取青鸟为哆哆鸟原型的理由吧。代表着幸福，为他人带来幸福，很美好啊……”

即使明天很痛苦，但也依然要坚强地寻找幸福……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看了我一会儿，视线又回到了电视上。

哆哆鸟飞着，前方出现了一个在河边走路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脸忧郁，正将河边的石子踢进河里，这时，哆哆鸟落到了他的肩上。他们对视着，仿佛眼神在交流着什么。

“那一天，我坐在病床上，看见有一只青色的鸟飞到了我的床上。它扭着头，看着我，样子很可爱。”她说着，“当护士小姐进来的时候，它飞出了窗户。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说那可能是哆哆鸟，告诉我它是来带给我幸福的。”

“……”

护士小姐是在劝诫她努力活下去吗……

“经过她这么一说，我觉得那应该就是了。它当时那么看着我，好像是在说‘你不久之后就会幸福’这样的话。”她闭了一会儿眼，又睁了开，眼中仿佛闪着光，大声地说，“所以，我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她的时间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了，幸福没可能了吧？

我看着她那期待着幸福的目光，心中不禁一阵揪痛。

只有仅仅二十四小时的残余时间，没有谁不会痛苦的吧？我们有远超二十四小时的一生，却仍然不觉足够，何况只剩二十四小时的她？她在渴望着幸福，她在期待着幸福，而我们呢？至少是，我呢？我在怨恨着这个世界，想要报复它的同时，这个少女却在希望着幸福，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待她不公，它给了这样的我们太多的时间，却给了她这么短的时间，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待遇？

她应该悲伤，她应该痛苦，但我却看不出来。或许她并不是不悲伤，只是深藏在心底。当一个人到了生命的终点时，要么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要么渴求着活下去，又或者将自己的悲伤隐藏起来，假装自己看淡了生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样子像是一点也没事一样？她不想活了吗？为什么？

“为什么……多活几天……不是很好吗？”

她抱膝而坐，两眼直盯着电视，但心似乎已经不在上面了。

电视上，小男孩坐在树底下痛哭着。

“你在医院的时候会做什么？”她问我。

我思考了一下，回答她：“躺在床上，接受治疗，和其他病人聊天，和来看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谈谈外面的事，看看电视，到医院的花园走走，吃饭，睡觉……大概就是这些了。”

“真好呢，”她说着，“曾经也有其他病人会和我聊天，他们要么康复了，要么死去了。也有一直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但他们到后来就不再同我讲话了。我想啊，一个将死之人是注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排斥的。或许是因为这样，那些常来看我的朋友们最终也不打算再来了，医生也希望我不要再到花园去了。”

除了自己的父母和医护人员外，没有人会来看自己，似乎与世隔绝的一个人在最后会想什么？我不太清楚，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尽管我大半个暑假都只在便利店和公寓间徘徊，但不至于与世隔绝。我若是遇到这种孤独的处境的话，我大概会自暴自弃，希望整个世界与我陪葬，希望自己早点死掉，甚至会自己动手了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那么早点死去也是一种解脱。

她继续说着：“我看见了太多人死去，太多人哭泣，太多人被绝望缠绕。在知道自己的死期时，人们尚且愿意继续活下去，他们始终放心不下这个世界，心中总是怀有对未来的无限遐想。可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呢？他们仍然固执地想活下去，再多看看身边的人和事，头脑中满是‘不想死’的念头。这种执念让人们变得像小丑一样，做着一些滑稽的事去挽回失去的一切，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幸福，自己未竟的事业。悔恨着当初的自己，也开始自暴自弃，他们都被对死亡的恐惧冲昏了大脑。带着这样的想法而死去的人们真的很可悲啊，即便是死了之后，充满着绝望的他们也得不到安宁，甚至可能会成为恶灵。”

“这样想着，在得知自己最后的时间后，我逃出来了。”她的头侧靠在膝盖上，两只眼睛聚焦在我的脸上，“与其在医院苟延残喘，最终抱着孤独与痛苦去世，我更愿意开心地度过这二十四小时，得到一份无比美好的珍贵回忆，好让我没有遗憾、没有痛苦地离去。也许，在我闭上双眼时，我会为此而笑呢。”

没有遗憾……没有痛苦……

“其实——”

“嗯?”

我刚想开口，看见她的脸，我却停住了。

我想说，其实活着也不是那么美好的事啊……

“没什么……”我将头撇向了电视。

电视上，男孩在夕阳下奔跑着，泪水一滴滴从他的眼眶中流出，在空中飞荡着，闪烁着夕阳的光辉。他撞到了一个少女，而那个少女抱住了他。男孩抬头看着少女的脸，她是男孩的姐姐。

少女抱着男孩，摸着男孩的头。男孩大哭着，少女不断地安慰着他。在男孩的哭声渐渐停止后，少女对男孩轻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看着这副情景，那段回忆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那时，我和姐姐迷路了，姐姐安慰着因害怕会回不到家而哭泣的我。

“没事的没事的~~小东谷，还有姐姐在呢！”

“……不后悔吗？”

“嗯？”

“我是说，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后悔吗？”

“后悔啊……”她抬起头，手戳在脸上思考了一下，“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啊。”

我看向她，“但如果这二十四小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又会怎样？”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后悔。”

“为什么？”

她看着我，笑了，“人，是不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应该后悔？人不正是因为后悔创造了“后悔”这个词吗？明明就是因为自己知道犯了错误才会去后悔啊，为什么不应该后悔？她的思维有问题吧？

但是，既然她这么想了，我也不好再去反驳她了。

“嗯，就照你的决定去做吧……”我又看向了电视，微微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的脸，说：“谢谢你，好人先生。”

好人？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我可是想过要伤害她的人啊……

“才不是好人……”

“你是个好人，我这么相信着。”她笑着，像花儿一样。

我真的不是好人啦……

我无奈地笑了笑，“笨蛋女孩。”

我们又继续看起了电视，有时她会为我解释这部电影的一些设定，对于我这个从没看过这种电影的人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室内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闷热，晚上的风终于清凉了起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站起身，对她说：“我要去一趟便利店，很快就回来。”

她回头看着我，“欸？为什么？电影还没播完哦？”

我指着桌上空了的两桶泡面，“我可没有准备两人份的食物，你吃掉了我明天早上的食物，明天总不能两个人一起饿肚子吧。”

“唔……也是吧，”她思考了一下，站起了身，“那我们走吧。”

“待在这里继续看电影也没事哦？”

她摇摇头，“不啦，电影我早就看过了，重看也没什么意思。“

明明刚才看到小男孩最终回到家人的怀抱的时候她还哭得很厉害，现在就说没什么意思，骗人的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她眼睛里似乎有着一种渴求，一种对陪伴的渴求。

看着她的眼睛，我明白了她要一起去的理由了：迄今为止，她已经独处在一个房间里无数次了。孤独总是痛苦难耐的，我又有什么理由让她继续这样呢？

我转身从衣柜里找出一顶白色的棒球帽丢给了她，“给，戴上吧。”

她疑惑地看着我，像是在问我“为什么”。

我走到门口，俯下身子穿起了鞋子，“你不是说你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吗？有那么显眼的头发，不做点伪装可是会被发现的。”

穿好鞋子，我把手伸向了门，又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她。

她站在那里，拿着帽子，两眼盯着我。

谁知道她又在想什么呢？

“不快点的话，我就要丢下你咯？”

“啊，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电视被关掉时，正好是第二部分的少女赶上少年的桥段。

………………

说是过来了，不过要买什么我还不清楚，因为我来过一趟了，想买的都买过了。

“我们要买什么啊？”那个少女戴着帽子探到了我面前。

她将头发卷了起来，用帽子盖住了，帽子的白色正好起了一定程度上的伪装。

我挠挠头，思考了一下，得出了一个答案——“我不知道。”

她迟疑了一下，估计是在等我收回这句话，但很遗憾，这就是我那鬼扯的答案。

“欸！明明都是大人了，可不能这样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不知道你要吃什么，才不是真的不知道。”我狡辩了起来。

“真的吗？”她盯着我看。

“真的。而且你要的我都会给你买。”我装出坚定的神情。

她笑了一下，不过似乎有些无奈，“谢谢，好人先生。”

总觉得我有些难应付这个少女啊，她似乎能读心，我处于什么状态她似乎都知道。也许这就是这个混蛋世界给这样一个将死之人的施舍吧。这个自命清高、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垃圾世界，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决定任何事，有了无比强大的能力，就可以为所欲为，真是混蛋！

我看着她到各个商品架上选取东西的身影，不禁担心起我的小钱包来。

我真的不是很有钱啊……

为了防止那一阵阵揪痛，我走到了收银台前，敲了敲台面，“起床了。”

收银员这才抬起头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半眯着眼看着我，“这么晚还来买东西啊，东谷。”

收银员是我的同学时晴，平时和我一起在这里打工，我是早上八点到十点的班，他则是下午四点到六点的班。不过常常他常常帮别人代班，所以他实际上打工时间比我长多了。

我双手**裤兜里，看着他，“你这家伙，又帮别人代班了吧？”

他又打了个哈欠，回应了我：“毕竟别人有求于我，总不能不帮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个啊……你这个‘老好人’。”

别人有困难他会帮忙，为人热情，懂得多，不恃才傲物，他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总能和身边的人打得火热，在人群中拥有着不俗的人气，从不会被冷落。很多人都愿意和他交好，但我除外，因为我讨厌这样的老好人。因为我看不爽他积极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老好人去和他人交好。明明放纵自己的情绪就好了，不去试图融入这个世界，与这个混帐世界抗争到底就好了。

“可不能这么说，你不也有好心的时候吗？”

“如果好心会影响到我的生活的话，那我肯定会拒绝。”

我反身靠在收银台上，一句话从我的记忆里浮现：

“那个家伙，真以为自己有多好啊，虚伪得恶心！”

刚才还在选取的那个少女突然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了，可能只是在思考选哪种吧。

“在这个无聊、乏味又混蛋的世界上，好心又能有什么用？还不是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说着，“到头来还是那样，做傀儡的仍然是傀儡，孤独的仍然孤独，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的好心只是一时兴起，若是要我长久地做这种事，那是不可能的。放纵自己的情绪，管他什么好心不好心，我只会这么做。我劝你最好也——”

“说什么呢你！”

他的话打断了我。

我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此时一定很厌烦，一定是用不爽的神情盯着我。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他每次都会对我的态度很不满，好几次都和我争吵，有几次还打起架来。

“我真的对你这家伙的态度很不爽。说什么好心没用所以不那么做，说什么好心只是一时兴起，说什么放纵自己的情绪，充其量只是不想面对世界的借口！以那么高高在上的姿态去看别人和世界，那你又如何？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人们正是因为知道结果是必然的，所以才努力让过程更精彩啊！没有多少人会像你这样自暴自弃的，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

“不，正好相反，像我这样的人——”

我刚想转过去看看时晴这一回是什么表情时，收银台上突然“咚”了一下。

“结账！”

我看到那个少女一脸不悦地握着提篮的把手。

当我看向时晴是，他露出了平常为顾客结账时的笑容：“好的，马上为您结帐。”

这家伙，变脸跟翻页一样快。

她只买了一些零食和几瓶饮料，另外有一包速冻水饺，她好像是在照顾我的钱包？

“要塑料袋吗？”

她点了点头。

我付了钱，时晴将东西装进了塑料袋。

“我来拿吧。”我接过塑料袋。

时晴看看她，又看看我，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的。”

“才不是女朋友！”我否定了他的话，“我们只是今天下午刚认识的。”

“还没几个小时就成了女朋友？你这可不是一般的快。”他露出戏谑的表情。

“所以说不是啊，只是碰巧遇到又因为某种原因带回公寓，现在出来买东西而已。”

时晴并未听我的解释，他看向那个少女，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她思考了一下，回答了时晴：“是个好人。”

“好人吗……”他的手指戳着脸，“的确是个好人，不过是个有些问题的好人。比如说性格恶劣啊，自以为是啊，口是心非啊，孤僻啊……”

“喂！快别说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还真是相当有问题的好人先生呢……”

“对啊，”时晴也笑了，“这就是东谷啊，这样一个好人。”

“……东谷？”少女听到后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地笑了，像夜晚悄悄绽放的昙花一般美丽而动人，“好人先生，原来叫东谷啊……”

时晴愣住了，他为她的笑惊讶了好一会儿。看到这样的笑，谁都会吃惊不已，就像我，现在也惊诧到大脑一片空白。

他大概在猜想这个少女是否有什么特异能力，否则他又为什么会问这样一句话：

“你，是什么人？”

她灿烂地笑着，用着天真的嗓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是个得了绝症的少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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