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月夫人

夏末，夜晚的微风最是让人舒适。

而微风吹来的烤肉香味足以引诱立志守斋的苦行修士破戒。

不算很宽敞的后院里满是或坐或站的人们。他们喧哗着，高歌着，甚至争吵着——当然争吵一般都会止于一声“干杯！”

这个后院并没有像西海腾灵城大王宫的御花园那样精心营造过。各种蔬菜和花卉混种在一起与半人高的野草争夺着土地的养分；后院中心的一尊仙女雕塑掉了鼻子破了嘴唇却没修补，看上去像是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而一棵大树倒下了也没有被移除，现在树干变成了滋生肥厚褐色蘑菇的温床——这些蘑菇现在正在烧烤架上发出香气。

后院的步道是用三四种不同的地砖毫无章法的拼接起来的，木质围墙也高矮参差不齐。

总之，这个后院只能用杂乱无章四个字来形容。

但是这种杂乱无章却充满着生命力，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精力旺盛的毛头小子。

这里就是八月夫人酒馆的后院。

黑曜之影的全体成员现在正在这里参加一场街坊聚会。

巴拉德在跟几个中老年男人高谈阔论时局，欧兰在忙着烤肉，拉维和希拉在跟一群姑娘聊得正欢。

莎尔娜不见踪影，而安东尼斯独自一人坐在仙女雕塑旁的长椅上。

并不是安东尼斯不合群，其实他在这之前是在一直不停的跟各种人天南海北的侃，侃到最后，不知道谁开了个头，大家都开始讲述自己童年时期的糗事。这就让安东尼斯尴尬了，他什么也讲不出来，硬要讲只能瞎编，但一直编故事实在是太累了。

于是，安东尼斯就悄悄的溜了。

街坊聚会的好处就是，安东尼斯就算一个人坐着，也不会有人硬拉他去聊天。

其实他也是有点饿的聊不动了。因为从聚会开始就在聊天，所以安东尼斯错过了两轮的烤肉，现在欧兰在烤第三轮，而安东尼斯还腹内空空。

饥饿加上极为舒爽的微风，瘫坐在长椅上的安东尼斯居然有了睡意。

就在他将要真的睡着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

安东尼斯一下子清醒了。

拍他的人是一直不知道躲在哪里的莎尔娜。

“饿晕了吧。我看你刚才一直都没吃过东西，就只在那跟人神聊。喏，欧兰已经烤好了，我每样都替你拿了点。”莎尔娜递给了安东尼斯一个木头盘子，里面有着各种肉类、香肠以及院子里长的蘑菇。

“啊，太感谢了。我还真的是……饿晕了。”安东尼斯接过了盘子，有点尴尬的说道。

“你不介意我也在这坐一会吧。”莎尔娜并不是真的在征求安东尼斯的同意，因为她直接就挨着安东尼斯坐在了长椅上。

“你也不介意我从你的盘子里拿点东西吃吧。”这同样也不是在征求同意，因为莎尔娜一边说着一边就已经从盘子里拈了一朵蘑菇吃了起来。

莎尔娜并没有盛装打扮，只是简单的化了妆，所以她看上去并没有平日里那么的千娇百媚。

但是她身上的香气还是依然颇为撩人，这让她身边的安东尼斯有点心神不宁了。

“我没想到你是个这么不合群的人。好像你从聚会一开始就躲了吧。”安东尼斯掩盖自己的紧张的唯一办法就是——多主动说话。

“我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合群的人。你从聚会一开始嘴就没停过的说，对吧。”莎尔娜把蘑菇咽了下去，斜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安东尼斯说道。

“没错，我是一直在跟他们东侃西侃。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尽量融入他们么？”

“对啊，不过你有没有想到他们为什么这么愿意跟你聊天？”

“因为……我长得帅？”安东尼斯调侃了自己一把。

“哈哈，你确实是长得挺帅。我要年轻点很可能会倒追你。不过他们愿意跟你聊天是因为你说着一口贵族官话——这感觉很有趣。”莎尔娜对安东尼斯媚笑着说道。

“别……我就是开个玩笑，我哪里帅了。”安东尼斯知道自己脸肯定已经红了。

“别？别什么别？让我别倒追你么？你这是看不上我咯？”莎尔娜脸上的表情瞬间就从柔媚变成了愤怒。

“不不不……我是说别哄我说我帅。我才配不上你这个大美女呀！”安东尼斯险些把盘子掉在地上。

“哼。我如果真的想倒追你，你就算不愿意我也会把你搞到手的。”莎尔娜又拈了一朵蘑菇放进嘴里。

安东尼斯此时大为的紧张，他想莎尔娜这些话可千万别让希拉听见，否则这朋友就没法做了。

莎尔娜的话没法接下去了，安东尼斯正在想怎么能转移话题，莎尔娜自己却给安东尼斯救了场。

“你觉得‘美窝’怎么样，住的还习惯么？”

“这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可是贫民窟和劳动营里长大的。‘美窝’虽然乱糟糟的不假，但是却让人觉得活力十足而且很有趣。”尴尬的局面消失了，安东尼斯也开始大嚼起烤肉来。

“嗯，所以真正不太习惯‘美窝’的是我。我其实是个很爱安静的人，所以刚才我一直躲着没出来。”莎尔娜眼看着前方，表情复杂的说道。

“这就挺出乎意料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能应付各种社交场合的人。”

“在不得不应付的时候，我肯定会硬着头皮上啊。但是在今天这样无目的性的纯粹消遣式社交场合，我就不想非逼着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情了。”莎尔娜看了一眼周围依然喧闹的人们，轻轻的叹了口气。

“原来你喜欢安静，怪不得你当初反对搬来‘美窝’。我原本以为玛卡莫斯城已经够热闹了，真是没想到‘美窝’还要更热闹的多。”

黑曜之影搬来“美窝”也是无奈之举。

在被市政委员会从剧院赶出之后，他们的第一想法是在玛卡莫斯找一个便宜旅馆暂时住下，然后再找新的可以让他们登台的剧院。

但是，此时正是玛卡莫斯旅游旺季，城里他们支付得起的旅馆全部客满。

也就是说剧团将要露宿街头了。

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最终欧兰在犹豫了好半天之后才建议先去“美窝”暂住。

安东尼斯当时还诧异，之前是欧兰告诉他们不要接近“美窝”，怎么现在却又建议去“美窝”了。

当他们到达位于“美窝”里扼颈巷的八月夫人酒馆的时候，安东尼斯才明白欧兰为什么带大家来到这里。

八月夫人的老板娘看到欧兰，兴奋的抱住了他，颤声说道：“儿子，欢迎回家。”

而后，安东尼斯也了解到了这个热闹而纷乱的“美窝”为什么被称之为“美窝”。

这并不是反讽的修辞法。

“美窝”不是三教九流出没的法外之地，而是玛卡莫斯城里几乎所有年轻的娱乐业工作者的家。他们在城里各种富丽堂皇的娱乐中心上班，下班之后就回到“美窝”这个生活成本大大低于玛卡莫斯的地方。而他们在中年以后，手里有了积蓄，才会搬到城里那些体面的公寓里去。

年轻的娱乐业工作的家，也就意味着住着大量的年轻漂亮的女孩，所以，“美窝”，这是个非常字面意思的称谓，因为这里的确是“美人儿的窝”。

欧兰之前说的不要接近“美窝”，真正的意思是，那些在城里需要花大价钱才能一亲芳泽的漂亮姑娘，在这里只要你不是长得太抱歉，人也很有趣，而且愿意大方的请姑娘喝酒吃饭，那么你就很可能会有跟她们春宵一度的机会。

所以，不要接近“美窝”，不是说这里是个邪恶污秽的地方，而是说，人来了“美窝”可能就再也不想离开了。

所以这里简直是希拉的天堂。

虽然他和莎尔娜同居，但似乎莎尔娜并不在乎他去搭讪别的女孩。

至于安东尼斯，当发现这里白天满大街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的时候，说实话也是非常兴奋的。不过他一打算去接近这些女孩，脑海里就会立即浮现出伊莎拉的身影。

“不是都已经决定放弃伊莎拉了么，怎么还在想她。”安东尼斯哭笑不得的对自己说道。

不过安东尼斯也觉得伊莎拉不会一直萦绕在心中，迟早有一天他会彻底的走出来并在“美窝”的这些姑娘里找个伴的。

安东尼斯明白这些姑娘大部分从事的都是“不干净”的职业，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没有资格嫌弃她们。

事实上，玛卡莫斯的从事演艺职业的男性的配偶绝大多数就是这些在各种娱乐中心工作的女孩——尽管女演员们往往都嫁给了贵族。

虽然安东尼斯还保持着几分矜持，“美窝”的姑娘们却对这个长着金色头发的小伙子很感兴趣。经常有女孩主动来跟安东尼斯搭话，安东尼斯只能用友好但却保持距离的态度来打发她们。

其实，安东尼斯和希拉来到“美窝”之后，真正能出去和姑娘们打交道的空闲时间很少，因为他们要忙于把八月夫人酒馆地下原先拿来演滑稽戏的一处废弃的库房改造成能够演出舞台剧的简易剧院。

这其实是一个大工程。这个库房墙皮脱落长满霉斑，天花板也快掉下来了，原有的舞台已经彻底坍塌。安东尼斯他们需要完全重新装修这间屋子。

希拉年纪小力气不足，巴拉德又年纪大且身体肥胖也不能长时间劳动；而欧兰虽然年轻但却身体虚弱。所以实际上真正的壮劳力只有安东尼斯一个人。

每天干完所有的活，安东尼斯感觉比之前在西海的劳动营挖土都要累，因此他也没有力气再出去闲逛了。

经过十四天不懈的努力，原本满是霉味破败不堪的库房焕然一新。虽然这跟城里的剧院还是天壤之别，但是已经可以正常进行舞台剧表演了。

在地下库房剧场完工的第二天，八月夫人酒馆的老板娘——欧兰的母亲——举办了一次街坊聚会，目的就是要把黑曜之影剧团介绍给“美窝”的居民。

八月夫人是“美窝”最大的酒馆和旅店，位于“美窝”的西北部。而在东南部还有一个叫做“卡塔娅的小屋”的酒馆，在近几年崛起跟八月夫人分庭抗礼。

八月夫人是个非常传统的南海风格酒馆。一楼是饭堂和酒吧，二楼三楼是客房，而地下室是娱乐场所——顾客可以在这里听歌跳舞赌博打桌球看滑稽戏。

卡塔娅的小屋相对而言就要时髦的多。虽然它的一层也是饭堂，但是在饭堂中心却有个硕大的舞台。这个舞台上，一周九天里七天都有一支技术娴熟的乐队驻场，而顾客们可以在乐队的伴奏下或唱或跳。

亲自到舞台上表演歌舞而不是只是当观众——这是时下年轻人最流行的娱乐方式。

八月夫人酒馆其实也有乐队表演，但风格只是传统的苏亚琴弹唱；而卡塔娅的小屋的这支乐队却是擅长演奏节奏强烈的由克兰西亚大陆南部特有的“战歌”改编的新潮曲目。

欧兰曾经劝说母亲也找一支演奏“战歌”风格曲目的乐队，但他的母亲却觉得这种东西大家只是听个新鲜，过段时间就销声匿迹了，还是苏亚琴弹唱拥有最固定的听众群。

欧兰明白母亲其实是自己不能接受年轻人喜欢的新潮音乐风格，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位从年轻时就独立撑起整个家的母亲是肯定无法被说服的。

虽然有了强劲的竞争对手，但八月夫人暂时并不需要担忧利润大幅度下滑，不过欧兰的母亲不想让“美窝第一酒馆”的地位受到任何挑战。

“我之前还在发愁怎么能压倒卡塔娅，结果现在正好你们来了。你们就在我这里继续表演你们的舞台剧吧，门票和小费收入全归你们，我再另外支付你们工钱。有你们在这里，卡塔娅那边那支肤浅的乐队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的确，欧兰母亲的话很有道理。黑曜之影虽然还处在衰落期，但毕竟也是来自玛卡莫斯城里的知名剧团。正常情况下黑曜之影这个档次的剧团是不可能在“美窝”进行表演的，所以如果黑曜之影固定在八月夫人酒馆演出舞台剧的话，必定会吸引很多没空或者没钱去城里剧院看戏的“美窝”居民。甚至住在城里的人也会来八月夫人看戏，而这看上去可是比卡塔娅的小屋风光多了。

当欧兰告诉莎尔娜他母亲的计划的时候，莎尔娜立即就同意在八月夫人继续演出《国王与修女》。

然而巴拉德团长却持反对意见：“我并不同意这么做。我们在‘美窝’毕竟只是暂时落脚，我们最后还是要回到城里的剧院去。现在在这里演戏，这是把我们的档次拉到和滑稽戏班子一个层次去了，这对我们未来的发展不利。此外，我也打听过‘美窝’的门票和小费到底能收多少——跟城里差的实在太远了。为了这点钱，我们还要辛苦的演戏，还不如休息一阵子，等到在城里找到新的剧院再说。”

“嫌钱少？之前我们每次只有个位数的观众的时候还不是坚持在演。等到在城里找到新的剧院？你能保证一个月以内找到么？如果好几个月甚至一年都找不到剧院，那么我们就一直什么都不演？这样下去的话剧团就名存实亡了。如果你还想要黑曜之影继续存在下去，那我们就要立即恢复上演《国王与修女》。而且，我也要让市政委员会那帮说话不算数的家伙看看，就算他们收了我的剧院，我依然该怎么演就怎么演。”莎尔娜的态度极为坚决，巴拉德也只好同意。

于是，黑曜之影就开始重新装修地下仓库，准备尽快复演《国王与修女》。

在这次街坊聚会的一开始，欧兰就对在场所有人宣布了黑曜之影将在八月夫人表演舞台剧的消息——虽然反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热烈，但至少也有很多人叫好欢呼。

但是欧兰看上去对大家的反应很失望，所以聚会一开始他就埋头于烧烤架，基本没怎么跟人聊天。

“不得不说，真是没想到欧兰还是挺会烤东西的。我一直以为他什么吃的都不会做。”莎尔娜已经吃完了木盘里的全部蘑菇，现在开始进军一块大拇指甲盖那么大的鸡肉。

“呃……你不用故意拿这么小一块肉啊，剩下的够我吃的。”安东尼斯其实已经有点发愁如何吃完这一大盘的各种肉类了——尽管都很好吃，但确实是吃不下这么多肉。本来他还希望能吃几块蘑菇调剂一下，结果蘑菇全部被莎尔娜吃光了。

“没办法，家族遗传容易发胖。如果不是欧兰烤的这么香，我今天连这一小块肉都不会吃。”莎尔娜无奈的说道。

“……”安东尼斯沉默了，他知道最好不要跟女人谈跟体重有关的问题。

“对了，明天跟我进趟城，我们去张贴《国王与修女》第五幕的海报。你们装修地下库房的这几天我帮不上忙，就干脆先把海报做好了。”莎尔娜吃完了那一小块鸡肉，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说道。

“这种事让希拉跟我去不就得了，你干嘛要专门跑一趟呢？”安东尼斯其实一想到要单独和莎尔娜在城里呆一整天就有点紧张。

“希拉明天要跟一个姑娘约会，我可不想破坏他的好事。所以还是我去贴海报吧。”莎尔娜站起身来，看了看几十尺外正在跟女孩嬉笑的希拉，又接着对安东尼斯说道：“明天早晨我来叫你，别睡的太死了哦。不过如果你睡的太死……呵呵我可是有特殊的办法弄醒你哦。”

莎尔娜对安东尼斯抛了个媚眼就飘然而去了。

安东尼斯捧着那盘烤肉，心脏咚咚的狂跳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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