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的想要挣扎着动起来,可是从脚底心到头发根,居然没有一处是能动的!
我就像一根铁柱子,毫无浮力的往水下沉去。
坏了,坏了!
那大龟的眼睛在水上不怎么厉害,只是丑陋邪异,可是万万没想到,在水下,与它的目光对视,身体竟能被禁锢住!
不,也许被禁锢住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我脑海中所想要做的一切都与身体无关,灵魂和身体处在两个世界。
我心中陡然生出一阵绝望的悲凉。
原本我乐观的想,胜算是在九成之上的,前提是没有意外——结果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这大龟和猫王,以及獭怪,都是动物日久天长加以异法,得了邪性,非同寻常……它们浑身上下最厉害的地方应该就是眼睛。
大意了,大意了。我终究还是大意了。
我急切的想闭上眼睛,可是连眼皮也已经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我往池塘底部坠去,那大龟也尾随而下,虽然目光再未与我的眼睛对应,但是那诡异的感觉,却一路不舍,如影随形,深映眼前!
我会沉向何处?
池塘底?淤泥下?
池塘的淤泥底下会是另一个世界么?
咦?
这不能动的感觉,似乎有些熟悉,就像,就像是天然禅师先前所讲“婆娑禅”中的“定”。
对,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极苦中极乐的“定”。
我想起天然禅师在车上说过的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婆娑禅功中,“戒”、“定”、“慧”乃是佛门的三无漏学。
所谓“三无漏学”,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完美无缺的本事。
其中,“定”为三无之根本,是“戒”与“慧”的前提,所有婆娑禅的修行,都需要从“定”开始,甚至可以说,一切佛法的修行,也都要从“定”开始,而不是仅仅限于婆娑禅功。
只有达到了“定”的境界,才能有机会修行至端庄肃穆的“戒”之境界,最终才能真正开启“慧”的根本,从而达到佛门所谓通明的地步。
佛门有八万四千法门,无一例外,全都是以足够的“定”力为根,然后才能发芽,开花,进而结出“菩提果海”……
我先前不甚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可是在这种处境中,突然间有些悟了,但是却又像是看得见、摸不着,云里雾里,模糊而不清晰。
万念起于一瞬之间,又消失在一念之间。灵感一闪而逝,想继续深思,可是处境已经不允许了。
渐渐的,水越来越深,我胸口处的压力越来越大,四周也越来越黑暗,我眼前开始恍惚,隐隐约约中,我看到,似乎有一道人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我心中猛一振奋,难道是叔父么?!
叔父察觉到我的危险了,要来救我吗?!
那人影慢慢靠近了,一阵森冷的寒意也随之接近了,他的面容清晰之极,我也吃惊极了,他不是叔父,而是那聋哑船公!
他不是死了吗?
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水下?出现在我眼前?
我想不明白,只瞧见他张大了嘴,似乎在“啊啊”乱叫,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嘴里只有半截舌头,一端发黑,在喉间拼命的抖动……他的耳朵里有血涌泉似的往外冒……他的模样狰狞而恐怖!
我惊愕难当,正觉头皮发麻时,那聋哑船公的面容骤然一改,竟变成了一个和尚,十分面熟的和尚,那是……百川和尚!又是个死人!
只是眼前这百川和尚和我之前遇见的那个百川有些不同,眼下的他,神情呆滞,目光游离,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就像是三魂七魄被抽干了一样,只嘴角荡漾着一丝笑意,看上去又古怪,又愚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刹那间,百川和尚的五官转换,又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也是个和尚,依旧是我熟悉的面孔——千山和尚!
他也与之前不同——整个人就像是瘦了一圈,畏畏缩缩的,脸上的神情时而紧张,时而忧虑,目光闪烁不止,频繁的左顾右盼,四面张望,我就在他眼前,而他却像是瞧不见我一样……
渐渐的,千山和尚的脑袋上生出了头发,模样也起了变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这次是个女人,脸色惨白惨白的女人,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只剩下了眼眶,没有了眼珠子……我并不认得她是谁。
接着形容又变化,成了一个中年妇女,也是一个陌生人——她的两只袖子是空的,像是没有了双臂,空空的袖子在水中飘啊飘,就像是无根的水草……
晃眼间,这中年妇女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身穿蓝布制服的年轻男人,一脸的诡笑,眼神坚硬,双手按在胸口,拼命的抓挠,似乎是想把胸前挖出一个洞来,掏出什么东西……这人我熟悉,是刘解放!
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是谁,可能认出来的几个人影却全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他们现在逐一出现在水中,逐一出现在我的眼前,又是以这种诡异可怕的模样,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难道这意味着我是下一个吗?
下一个要死的人?
他们有的失去了舌头,刺破了耳朵,有的失去了眼珠子,有的失去了双臂……那么我呢?
我在丧命之前要失去什么东西?
又或者我现在的所有想法都是错的,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失去生命前的可笑幻觉?
胡思乱想中,刘解放的身影像泡沫一样裂开了,消失了,变得无影无踪……
可是顷刻间,一滩白的、红的黏糊糊的东西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漂了过来,一颗被砸扁了的脑袋也缓缓凑近,一张残破的看不清楚五官的脸上,有一张大大的嘴巴,它裂开了,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说话,它发出诅咒似的话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恍惚间我听见了:“神龟,神龟……”
我想吐,可是我能感觉到恶心,气闷,却怎么吐都吐不出来。
脚下似乎触及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又有些硬度……是不是我已经下沉到了池塘底儿的淤泥处?
那大龟渐渐游动,终于到我的眼前。
它那一双邪恶丑陋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双眼,就像一个人一样与我相对,就那么瞪视着,我能从中读到很多很多意思——愚弄、嘲笑、不屑、玩味、怨恨、愤怒……还有一些什么别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像是不那么真实的期待、希望、贪婪……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只乌龟眼中能表达这么多的含义,就连一个人恐怕也未必能如此。
或许是终于要结束了吧,我心中哀叹一声。
对不起了,大,希望你不要因此大开杀戒。
对不起了,爹娘,希望你们不要太过悲伤。
对不起了,明瑶,希望你……希望你永远平安,永远开心。
忘了我,或者只是藏在记忆深处……
乌龟的脑袋游曳在我眼前,它冲我张开了嘴,就在我以为它要咬向我的喉咙时,却有一句话传进了我的耳中:
“你要生还是要死?”
我悚然而惊!
这声音竟像是从那乌龟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因为它确实张了嘴,但是它却没有咬我,而且它现在的模样,就像是在对人说话。
可我绝不相信一只乌龟能说人话,无论它有多邪性。
那么刚才声音是从何而来?
是我的错觉还是……
“你要生还是要死?”
这句话再次传来。
这次我听得更清楚了,也意识到那绝不是我的错觉,确实是有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决绝,又带着一丝蛊惑,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你恍惚间相信,生与死的选择权力就在这声音中!
当然是要生,难道还有人想要死吗?
我的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那声音就又响起:“你拿什么来交换?”
交换?我不禁愕然。
“你的手,你的腿,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肉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又或者你的仁,你的义,你的智,你的信——你灵魂中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换你的命。你出的价码有多高,你的命就有多长。”
用我肉身或者我灵魂中的一样东西,来换取我存活的机会?
这说法也未免太滑稽,太荒谬了吧?
我心中又惊又怒又好笑,但是刹那间,又猛然回想起来,某些似是而非的念头或者影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起来了!
聋哑船公、百川和尚、千山和尚、刘解放以及几个不知名的女人,他们的形容在我眼前逐一显现,看似毫无关联、莫名其妙,可是如今,却因为刚才那句同样看似毫无关联、莫名其妙的话而变得有“意义”起来,他们难道不是在向我暗示某些事情吗?
聋哑船公其实并不聋哑,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舌头和耳朵,百川和尚其实并不愚蠢迂腐,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智慧,千山和尚其实并不贪生怕死,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勇气,刘解放其实并不残忍歹毒,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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