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

山间的阴风，呼呼吹过。

寒夜无月，也无星辰，只是靠着手提了一盏灯笼，才勉强识清这崎岖的山路，不至于失足摔落谷底。

那胖汉，一脚踏在枯枝烂叶上。

这山林间，仿佛抖了一抖。

他面色黝黑，却神色暴戾，那五官生得与常人截然不同，犬齿凸出唇外，说是青面獠牙，也丝毫不为过。

“哼，我山豚丸，又岂是那些山魈能拿得下的！”

山魈...也只是勉强入了精怪之流，此等小妖，也敢在武士面前造次！

“那些山魈，也只是仗着人多势众，将我等冲散，它们要是再敢来，我定然饶不了它，只是我们不需搭理它们。毕竟，我们来这笼目山，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好像是....

神经一阵刺痛，那山豚丸猛然张大了嘴，连声干呕！

这...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少主！”

一个中年男人踉踉跄跄地跑来，一把扶住捂着肚子干呕的山豚丸。

“少主，你身体可有大碍？”

“不妨事！你少给我咋咋呼呼！”

山豚丸喘了口粗气，便直起了腰，“只是淡岛，你可记得，我们来这笼目山，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

看着手下汉子那一副茫然的模样，山豚丸便烦躁地跺了跺脚。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跟着我山豚丸，只是为了讨一口饭吃！？”

那淡岛一惊，慌忙下跪，“臣下愚笨，还望少主息怒！”

“哼！”

山豚丸冷哼一声，却也没什么了。

那下人，再不济，也算得上是他的亲信，若是真的与他大打出手，便是失了人心，反而不美。

不过....

“喂，那边那个...叫丸村的？你且过来，我和你问话！”

“我...是说我？”

“还不是说你！”山豚丸大眼一瞪，“这里除却我们两位武家人，还不是就你一个！不是叫你那还是叫谁？”

丸村智一惊，四处张望了翻，心里暗暗叫苦。

自打遇了那群妖怪，也不知道是遭吓了还是怎的，他便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等他醒来，周围熟识的人却都没了影子，只剩了这两大汉！

“丸村，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我们来这笼目山，是欲做甚？”

“这..实在不....”

他还没说完，就瞥见那山豚丸竖起眉毛，一副要扬手打人的模样，吓得他浑身一颤，慌忙改口道，“我不过是个愚笨的百姓，又哪里有那个智慧去揣摩武士大人的心思呢？”

见那黑胖的汉子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丸村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他又哪里敢说是他们武家收了钱，去为那松前家找人！

要当真这么说出去，按着山豚丸那古怪脾气，又哪里会饶得了自己！

也不知他山豚丸是又要干什么了，问这一个荒唐问题！

“依我愚见，这笼目山，是远近闻名的鬼山，甚是不详。但是既然堂堂武士出马上山，那必然是要肃清了这山上的妖魔鬼怪，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哈哈哈，甚好甚好！”

听了这话，山豚丸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淡岛...你这家伙，枉为武家之人，可见识上，却不如一个农人！”

那淡岛一听，虽然脸上稍有不快之色，但也只好跟着主子点头哈腰的称是。

“丸村，你虽然说得有理，不过...”山豚丸话语一顿，说道，“可惜夜色已深，灯笼中的油火，也所剩无几，古人云“逢林莫入”，我虽矫勇，却也不是愚笨之人...我们且绕过山林，向山上走着，不急着除妖，找一个好去处，歇息一二，再商量着除妖大计！”

上，上山？

丸村面色一僵。

只是夸了他两句，那山豚丸，莫不是上了头了，当真想要上山除妖？？

只是....

“上山！上山...也好，那便先上山吧。”

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说....

不对吧。

那是笼目山，本是应该避之不及，为什么现在却...

开辟了山道，越过了竹海，越往山上走，心里，也渐渐莫名的踏实了起来。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无时无刻的低语：上山吧，笼目山，那里才是你的家。

不对劲，一定有哪里出问题了。

那可是笼目山，鬼山啊。

脑袋里像是入梦一般，朦朦胧胧，可脚步，却不自觉得往山上走去。

上山..上笼目山....

山巅....

古寺....

山豚丸猛地驻足，后面跟着的淡岛一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在他背后。

夜色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低语。

“看呐，那走在最前头，扯气高昂的武士，便是山豚丸。”

“紧挨着他的，就是幕下淡岛。”

“而那走在最后，畏畏缩缩的，便是丸村智了。”

没有任何声调起伏的低语声，在这黑暗里响起。

同一个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入耳中。

丸村惊得神色大变，他回首四顾，“这，这又是哪里来的声音？怎么会知晓我们的名字！”

这人的名字，是万万不可给鬼怪知道的，要是不慎给知了名，那便是要给下咒的，不净之物便会像跗骨之蛆一般缠在身上，摆脱不得。

山豚丸鼻子里冷哼一声，他把手放在了腰间，“又是什么妖魔鬼怪？不要给我躲在那里装神弄鬼！”

那低语声沉默了片刻，又再次响起。

“你们且放下心来，我与你们殊途同归，也并非想要害你性命。”

“不害人？”

像听到个笑话似得，山豚丸连声冷笑，“妖怪哪有不害人的道理？你速速出来！休叫我捉到了你！”

虚空中，传出垂暮老者一般的叹息。

“走罢，走罢，往山上走着，那便是归了家了。”

那低语声，也渐渐消失不见。

只是三人的耳边，还有隆隆的回音。

“哼，宵小之辈，也敢愚弄我山豚丸！”

山豚丸朝地上啐了一口，面露不屑，他转过头去，向身后两人令道，“我们跟着那声音上山去，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邪物胆敢蛊惑我们武家！”

二人也不敢多言，只是呆愣愣地点头。

高山重叠。

竹海也成了过眼云烟，抛在后面了。山路上，却是数之不尽的乱石，棱角尖锐得刀锋一样，就像喝醉了酒的老翁，一个靠着一个，走得人胆战心惊。

又走了一阵，山路，也渐渐趋于平坦。

到了吗？丸村想。

可是，他又是一阵迷茫。

到了，又是到了哪呢？

该到哪呢？

忽然，那淡岛叫嚷起来，“少主，你看前面，有灯火！”

灯火？

山豚丸一惊，便抬头看去。

那确实是有亮光。

像是烛火，又像是灯笼，朦胧之间，还有些断垣残壁的影子。

丸村这么一看，不觉心生退意，他小声说道，“大人，我看那声音，便是从那破落地方传来的，我们若是当真闯进去，岂不是着了那妖怪的道了？”

听他这么一说，边上的淡岛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可是，还没等他开口，便被他的主子打断了话。

“哼，丸村，即便是魔窟，我也要闯上一闯，更何况，那估摸着也是个藏头露尾的小妖，我山豚丸，又有何惧？”

二人见武士态度坚决，也只得暗暗苦笑，不好再说什么了。

淡岛却显得有些惊疑的模样。

山豚丸固然是他主子，可是，照他的记忆里，山豚丸虽然外表强横，本性却有些懦弱。但这回过神来，他却性情大变，不惧生死，一直要嚷着降妖除魔，是要闹哪样！

该不会是真的被那农人吹捧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了吧？

罢了，罢了。

少主怎样，自己跟着便是，只是得多加照看些，莫要叫奸人迷了心智，回去后自己不好交差！

心思转动间，那依稀的灯火，已然近在眼前。

那似乎是座破落的古寺。

也不知发生过了什么，大殿的屋梁，有些坍塌了，寺庙的周围，是块早已干涸了的水塘，依稀还可以看见鲤鱼的干尸，镶在地里的裂缝中。

而那灯火，便是从大殿里显出的。

这...这寺里莫不成还有人？

丸村悚然，悄悄咽了口唾沫。

这那里会是个什么人，定又是个什么邪物！

三人在寺外迟疑了一阵，便抬腿迈入院中。

丸村偷眼望了望山豚丸，见他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悄悄叹了口气。

“你们且放下心来。”山豚丸开口道，“我看这寺庙虽然破漏，却也能住人，待到探了虚实，便在此住上一宿，好养养精神。”

丸村不由得苦笑出声。

忽然，身后的古井里，仿佛传来了个什么动静。

像是什么石器间摩擦，咔咔作响。

妖怪！

丸村毛骨悚然，慌忙转头看去。

可是，那口古井，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片死寂。

“丸村？”山豚丸皱了皱眉。

“没，没事！”

丸村胡乱摆手，“只是紧张了些，大人莫要在意！”

但是，话虽如此，但那井中，必然是有什么邪物！

只是井中的邪物，大抵都是生前造了孽，死后困在井中，出不来的。只要不去惊扰了它，那便是相安无事了。

可是，若是实诚地和那山豚丸说了，保不定他又来了什么兴头，嚷着要去除妖了！

丸村别的不敢多说，只是暗暗祈祷。

切莫别再节外生枝了！

那淡岛见丸村脸色惨白，也不是冷笑起来，取笑道，“到底是农人，胆子丁点大小，这还没见到妖物，便把自己吓到了！”

丸村只得低头陪笑。

这几步路，倒是相安无事。

三人的脚步加快，顺着那火光，没个几步，便入了大殿。

“这大殿，倒有些蹊跷。”

这乃是佛寺大堂，本该供着佛陀之像，可是，那高台的尊位上，却空空如也。

一排排的蜡烛，循序渐进地排列着。

烛火忽明忽暗。

大殿没有门扉，山里的阴风肆意刮进殿内，吹得人浑身发寒。

“三位，远道而来，还请落座。”

低语声，再次从四面八方传来。

“什么人！”

山豚丸大喝一声，摆开架势，“不要给我装神弄鬼！”

言语间，变有人缓步走来。

那是个僧人模样，遮着眼睛，捧着个小盒，从大殿之外走来。

恶寒。

丸村身体一颤。

那僧人，从模样上看，与一般人并无二样，可是，他却拿一块破布，笼着眼，给人一种幽邃之感。

“你！你是个什么鬼物！可是你一路上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山豚丸低声喝到，“休要弄出个人形，蛊惑我等！”

那僧人，不觉哑然失笑。

“我又哪里是个什么鬼物。”他说。

他盘腿坐下，像是要念经的模样，将那小盒摆在膝上，“你们是什么，我便是什么，何来鬼物之说？”

“哼，你这人，倒是前言不搭后语！”

淡岛面露不屑，“你说，我们殊途同归，可是，你是这笼目山的僧人，我是那摩....

“摩....”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摩什么...来着？

大脑一片空白，像是什么东西，从灵魂中抹去了。

他骇然跌坐在地上，神色茫然。

那僧人见他这幅模样，也是开口笑道，“你看，你非说我的不是，但是，你却连你是哪人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

“够了！”

丸村一声断喝，“你休用些妖术蒙骗他了！我们是那摩庵城的武家人，他是失心疯了，才这都记不清了！”

“嗯？”

僧人微微皱眉，却紧接着便笑了起来，他拍手叫好，“好！好！你倒是个执念深重的人，没有忘记自己的出处，可是...”

他话锋一转，“那么，你可还记得，你们到这笼目山，是要做些什么呢？”

“那还用说！”山豚丸虎目一瞪，“当然是来除...除.......”

不，不对！

他山豚丸来这笼目山的初衷，并不是除妖！

那么，是为了...为了......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

山豚丸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你这笼目僧人，难不成是你对我使了妖术？”

“怎么会呢？”

笼目僧失笑，“你可知，人若失了身了，便是堕了黄泉，进了轮回，转世投胎去了。”

“那么自然，生前的记忆，便会如尘埃一般洗去。”

“你们三人，倒都是些执念深重之人，虽丢了性命，但却保了些记忆，实属不易。”

脸上诡异的笑容消失了。

那僧人的声音，渐渐变得和九幽黄泉一般的阴寒。

“只是，你们死在了这笼目山，又哪里能如得了轮回，投得了胎呢？”

这下子，当真是五雷轰顶一般，就连那山豚丸，也是骇然色变。

“你，你说什么疯话，你却说我们都是些死人了，那，那那些同行的人....”

“只是心中有着执念的人，才能化作鬼魂，存些记忆，但是，时间长了，记忆，也会消散。”

笼目僧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只是，这里是笼目山。”

“笼目之地，笼中之阵，天地缭乱，你死了，魂魄也出不了肉身，你们那些同伴，也早就死了！只是化作了僵尸，还在漫山游荡！

“你们自以为还是生人，可是，若是去照照镜子，你们便还哪有人样！分明是些青面獠牙的活尸！”

山豚丸只觉得精神一阵恍惚，险些摔倒在地上。

待到缓过来了些，他不顾淡岛的叫嚷，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他骇然瞪大了眼睛。

淡岛的背后，是一个森冷的空洞。

那不正是给山魈给掏的吗！

他们哪里是打退了那群山魈，分明是给那群妖怪吃了干净！

只是身体还算完整，行动不碍，以至于他们至今才发现出异样。

“我...我.....”

鼻涕，眼泪，从肥硕的脸上流下来。

山豚丸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这可如何是好！我分明是个死人了！又如何能回那摩庵，继了幕下茂吉的城池，做我的人主！？”

再也不复之前的扯气高昂，他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哭喊着。

笼目僧又开口说道，“你现在还记得些生前往事，可是，等时间久了，你便会和那些人一样，化作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在这笼目山上游荡！”

他嘲弄一般地笑了起来。

“你！你还敢笑我！”

山豚丸大怒，他一抹眼泪，直立而起。

“我大祸临头，你还在冷嘲热讽！”

恶向胆边生，山豚丸仗着自己高大，一把将那僧人推倒在地。

僧人脸上的破布，散落而下。

一边呆立着的淡岛，心中一寒。

那僧人，是无目的。

鼻梁上，只是有着一丝褶皱，眼眶的位置上，是两块淡得几乎看不出形的疤痕。

他仿佛天生便没有眼睛。

笼目僧被推倒，也不恼羞成怒，只是呵呵笑了两声，又重新系起了那块破布，盘腿坐下。

“你...”

山豚丸惊疑地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我和你说了这些，又哪里只是嘲笑你呢？我说过，我们殊途同归。”

“难，难不成，你也是...”

笼目僧笑而不语，他摆了摆手，小心翼翼地把那膝上的小盒轻轻打开。

他此时的模样，倒有些显得如释负重。

“你们可知，我千方百计唤你们过来，又是为了些什么呢？”

小盒被打开了。

盒中，是两枚眼珠。

“这！这是何意！”山豚丸大惊失色。

笼目山轻叹一声，说道，“你们须知，这不是凡俗世间，而是笼目山。”

“你们食了这两枚眼珠，便能保全记忆，不会落得个行尸走肉的下场，只是，吃了这眼珠，你们便再也下不了山了...”

“不能下山了！？”淡岛惊叫。

笼目僧瞥了他一眼，“你们都是已死之人了，也只有这极阴之地，才容得下你们，况且，你们早已不是人生了，走那山下的竹林，是如何也走不出去的...”

竹林，便是“迷途”之意。竹海，其意更甚。

那笼目山脚下的漫漫竹海，本是“笼”，又哪里是非人之物出得去的呢？

“在这笼目山上，你们虽是成了活尸之流，却肉身不毁，便不死不灭，但是，非要超度升天的话，也未尝不可。”

淡岛慌忙下跪。

“大师赐教！”

那僧人笑了笑，扶他起来，“只是简单易行的道理，何须下跪？”

“只需再找两个执念深重的新鲜活尸，趁他们还有意识，且挖下自己的双目，喂他们吃了，保了他们的神志，你便可脱身了。”

“只是，切记要成双成对的来，莫要只来了一个人，就喂了他一只独眼，那么，只剩单只眼睛的话，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笼目僧哈哈大笑，道：“我到底是个僧人，有神佛庇佑，不曾丢了神志，只是等了七十三年，便走了大运，撞了你们——不消多说了，你们且吃了我的眼珠，我也该去了！”

山豚丸和淡岛二人面面相觑。

七十三年！

要是按着他的话说，他等了七十三年，才有机会投胎转世！

那么，他们的话，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罢了！”

山豚丸面色一狠，便一把抓起一枚眼中，吞入腹中。

干呕几声后，神色也慢慢恢复正常。

“淡岛！莫要多等了！先吃了这眼珠，否则再失了些神志，浑浑噩噩的，一辈子变成行尸走肉，那便是大祸了！”

淡岛犹豫片刻，也是一把抢了剩下一枚眼珠，塞在嘴里，囫囵咽了下去。

“喂，那僧人！”山豚丸嚷道，“照你讲的，这笼目山上，像你这样的人，也不止一个？”

无人应答。

“喂！”

他定睛一看，那僧人，早已瘫倒在地上，笼着眼睛的破布，也散开了。

只是，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两人心中一阵发寒。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僧人渐渐腐烂开来的身体。

“哼。”

山豚丸沉默片刻，便鼻哼一声。

“只是苦了丸村那老小子了，这两枚眼珠，你一颗，我一颗，尽归了我们武家人，那家伙，食不到，怕是要便成行尸走肉了！”

丸村....

淡岛一惊，猛地回头，却哪里还看得到丸村的身形了。

那家伙...

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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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更了，长(•̀ω•́)✧

PS2：怎么才能加一些图片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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