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目的地

美好的早晨。

「快起来啦。晚一点就没有你的吃了。」

月兔在床上侧躺成一个「〈 」的形状，不为所动。

「没听到哦？这次我可不会把我的分给你了。」

她还是不动。

我爬到床上，推了她一下。

「咚」

她一脚蹬到我裆部。

.

忍着跨下的疼痛，我一个人下了楼准备去领早餐。之前我试过能否帮她领一份，但是一根筋的伙夫怎么都不肯。今天排着队我看见伙夫那张对谁都怒气冲冲的脸，就知道我又得少吃点了。

伙夫面前的一口大锅里煮着好像是土豆和胡萝卜的混合物，黄的和红的搅拌在一起，都被炖成了像是泥一样的东西。他拿着一根长勺子往锅里头一舀，然后把里面黏稠的东西「啪」地一声拍到盘子里，就像一口痰吐在了上面一样。

正当我坐在露天的餐桌前吃着难以下咽的早餐时，有谁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我。」

我回过头来，发现是罗曼。他端着盘子，里面是和我一样的土豆拌胡萝卜。

「埃洛希姆要求所有武装部队的人尽快到活动室集合。」罗曼说。

「现在几点了？」我刚问出口，马上想起伙夫的灶台旁边专门立了一块钟。我看过去，刚好八点半。

罗曼把盘子放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们只通知了我，因为我跟你们是一个组的。我想在这里应该能遇到你，果然不出所料。但是——」他说着看了看我周围，「你那个女友怎么不在？」

「睡懒觉，喊不醒的。」

「喊不醒也得弄醒，必须马上让她过来。」

「好的好的，马上去。」

以单纯补充能量为目的咽下所有食物后，我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公寓楼。

打开门，走进卧室，月兔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躺在床上。

「还睡啊？！集合了！」

———————————————————

以前我是不需要太长的睡眠时间的，因为我们种族天生如此。

但是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人类似乎都喜欢把更多的时间不必要地花在睡觉上面。也就是说，明明已经「醒了」，但是此时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艰难地起床，另一个是继续闭上双眼。选择前者大多是形势所迫，如果在自由的状态下，人类都会选择后者。

我一开始把这种行为当作人类懒惰的又一力证，然而数日之后，我不由自主开始做出这种行为。

我只能再把这种变化当作人类文化侵略性强、感染性高的又一力证。

.

从我走进活动室开始，就有一丝不安的气息围绕在我身边。

每个人好像都在焦虑不安，来回走动着。

「他们怎么了？」我小声问。

「不知道。但是应该和我们没关系吧……」

我找到一个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成员，询问了一下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他哽咽了一下，「有一个组的队员遇难了。」

「什么？哪一组？」

「高地的那一组。」

「具体是几点，没人知道吗？」叶苇航提高音量问。虽然不是我们这一组，但是他们昨天才刚刚教了我们换班的流程，今天已经没了，见不到了。

「尸——遗体呢？找到了吗？」罗曼靠在铁柜旁，为经过的人空出一条通道。

「没有。巡逻队只发现了一些断肢，从袖子判断出来了。」

罗曼换了个姿势，「那也太奇怪了，他们都有枪，遇到袭击至少会反击，为什么当时没有任何人听到枪声？」

「我也不清楚——等等，队长来了。」部队成员说着赶紧退到了一边去。攒动的人群分出一条路，埃洛希姆带着两个队员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哐当一声把椅子从桌下抽出来，坐了上去。他眼睛扫了一下右边，又扫了一下左边。「朋友们，我要说些什么，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昨天晚上一点到两点之间，看守高地的第四组，遭到了不明袭击，全员不幸遇难，并遭到残忍肢解。目前初步排除人为因素，具体原因还在调查。大家……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话音刚落，狭小房间里十几个人几乎同时炸开了锅。

「为什么尸体不见了？」

「他们为什么没有反击？为什么没有求救？」

「他们的武器呢？」

埃洛希姆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所有物品都随之弹了起来。「安静！一个一个问！重复的就别问了！」他随手一指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队员，「你先。」

而那个人，不，那个不是人类的队员就是我。

「我……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开枪。」

埃洛希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嗯」。接着，他说道：「我们检查了现场，在周围发现了他们的武器，完好无损，一枪未发。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等等，你真的确定不是人为的？」叶苇航突然夺过话。

「非常确定。我们根本没有被别人攻击的理由。」埃洛希姆旁边的一个人说。

「……不，如果别人主动攻击，没有什么理由不理由的。」叶苇航对这个解释非常不赞同。

「你认为是别的人进来杀了他们吗？如果是为了抢劫，那为什么他们的武器弹药没有被拿走？这三个兄弟是我们镇的人，从我们建立营地以来就没有和谁结过仇，那么凶手又为什么要将他们分尸？」埃洛希姆说道。

叶苇航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暂时退了下去。

「如果说不是人类所为，就只能是僵尸了。」这时，一名眼熟的队员，好像叫艾可的男人在一旁说。

众人也表示同意这个说法。但是破绽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行动如此迟缓，只能通过扑咬来攻击人类的僵尸是如何做到不让第四组的成员开出一枪就杀死他们的？我们之前在树林里遭遇到僵尸至少也做出了反击，并且也引起了队友们的注意。要真说是僵尸所为，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朋友们，这是事实，我们永远失去了三位兄弟。我很抱歉……」埃洛希姆全身无力地倒在椅子上，体毛茂密的手捂着双眼。许久，他才把手挪开，双眼布满血丝。

「但是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当中。我们必须尽快让新的队员加入填补空缺，大家的安全不能因此受到——」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然后又让他们落得一个同样的下场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说话的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来自欢乐镇的逃兵罗曼。

「你刚才说的什么？」埃洛希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什么意思？」

「不去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你补充再多的队员也没有用。」罗曼抄着双手说。

埃洛希姆瞬间站了起来，指着罗曼：「你今天想搞事情是不是？」

他旁边的人马上上前拦住他，不断说着「冷静」。

罗曼不为所动，声音一点也没有变地继续说：「如果说是人类所为，不是不可能，你们十几个人要守整个镇难道不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吗？如果真的有人想进来，不是不可能的事。虽然你们好像一直都没追究过，但是我现在就主动提出来吧：我就是绕过了你们的守卫进来的。破绽太多，漏洞太大。」

埃洛希姆胸口一起一伏，但是在旁人的劝说下暂时没有发作。

「又倘若是僵尸所为，我们平常所见到的僵尸是不可能造成这种结果的。那么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周围已经出现了我们所不了解的僵尸种类。」

「…………」所有人都沉默了。

「自爆？不，那种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叶苇航低声自言自语道。

罗曼环视周围一圈，然后又开口道：「如果我们不能弄清楚敌人的实力，那么我们就只能增强自己的实力！一味地填补人数没有意义，我们需要的是更有力的防护！」

「我的队伍还轮不到你一个半路进来的新人指指点点！」埃洛希姆叫道。

「新人，你别太得意忘形了。埃洛希姆先生以前可是警官，论经验你还没有跟他叫板的资格。」埃洛希姆身边的人厉声说道。

「哦哦，原来是警长先生啊。」罗曼故作腔调地说。

「那，」他靠在柜子上的身体用力一顶，离开柜子站直了。

「我一个中士的确没资格指指点点。」

————————————————————

……

「他说他是什么？」

我万万没想到，我和月兔拼命想隐瞒的东西，被东西的持有者公开了。

那一刻，所有人像见了火光的老鼠一样散开。

「你说你是什么？」埃洛希姆瞪大了眼睛。

「我，罗曼，陆军中士。」罗曼说着，一把拽下脖子上的狗牌，把它高高举起。钢制的狗牌反射着刺眼的光。

「因为厌倦了与同僚过着抢劫为生的日子，两天前离开了欢乐镇，前往兰奇托镇寻找新组织。」

「你——」埃洛希姆满脸写着两个字：震惊。

「全完了……」月兔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叶先生和他的女友对我并不熟，我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罗曼开始讲起我们的经历，「他们两个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入我们把守的欢乐镇，问我们要枪。我们不给他们，他们说可以为我们办事。你们知道吗，我那个混蛋班长本着想整死他们的念头指使他们去了北部医院，就为了带回他的私人物品！那是医院，病毒最早爆发的地方！！」

人们灼热的目光投向我们俩。

「可是，他们两个人，就靠着两支手枪，完成了任务！」

「我们问他们要枪干什么，他们说：我们想去军营，想用电台，和外界取得联系；想联系外界，让救援队来救出我们！」

罗曼越说越激动，「你们知道吗？他们两人，一直以来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他们被赶出水坝营地，从东边开始，一路南下，环绕了整个城市一圈，最后才来到你们这里！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固若金汤的营地里每天过着舒服日子很滋润？现在，你们都看到结果了吧？再填补多少人，最后都会像破了的壶里的水一样，全部从一个洞里漏出去！」

「……你说完了吗？」经过罗曼这几分钟的长篇演讲，埃洛希姆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

「我说完了。」罗曼侧过身子。

埃洛希姆干咳了一声，「听好了，首先，我们都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也解释了为什么你一开始背着一支军用制式步枪。我们虽然没有和你们正面接触过，但是对于你们，欢乐镇逃兵，你们的故事可是路人皆知。我倒是没想到你会主动说出来。」

「我性格如此，不吐不快。」罗曼依旧侧着身子，「你要赶要留，我都没意见。」

「如果换作别的地方，可能你连活着走出营地的机会都没有。」埃洛希姆说，「但是这里不一样，我们并没有遇到过你们，跟你们也没有什么过节。只要你不乱来，我还是可以接受一个逃兵的。但是，不管你怎么强调你们的目的，我们都无法接受。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资本来赌博。」

「正因为没有资本所以才要去创造资本。我就这么跟你们说吧：军营里面至少还有能装备上一个连的武器，一千发一箱的弹药起码堆着几十箱。而且还有大量设备、汽油、工具，最重要的是能联系到外界！」

「我们现在不缺——」

「你现在还好意思说不缺？都已经出人命了，你还好意思说不缺？看守荒原的组从今以后都要提心吊胆你还说不缺？如果你有足够的材料把围栏修到荒原，还会出现今天的情况？埃洛希姆，既然你是这群人的领导，我希望你能够保障这群为整座营地拼命的人！」

埃洛希姆不知是因为理亏还是因为疲倦，一副不想争辩的样子，只是说：「那你问问周围的人吧，还是那样，谁愿意和你们去的，我不阻拦。」

罗曼比了个「不」的手势，说：「我如今算是明白了，居安的人不懂得思危。所以我没有打算在你这里要人。就算要到了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在见到上百只僵尸时不吓得屁滚尿流。」

「你不在我这里要人，你还能在哪里要到人？」埃洛希姆嘲讽地看着他。

「哪里都没关系。但是一旦我们准备充分，随时会离开。那样一来，我们得到的收获是不可能分给你们的。」

「你们自己留着吧，我无福消受。」埃洛希姆说完，踢开椅子。「今天暂时先讨论到这里，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我累了。」

.

埃洛希姆和几个连夜寻找第四组队员的人去睡觉了，留下他的一个警卫代班。据说这个警卫以前是他的下属。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活动室之后，警卫把我们留了下来。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吗？」罗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警卫坐到了埃洛希姆的椅子上，把被埃洛希姆拍翻的烟灰缸捡起来，然后用手将洒在桌子上的烟灰扫进烟灰缸里，最后拍了拍双手。

「现在埃洛希姆先生不在，我可以好言好语跟你讲话。」警卫的手在裤子上揩着，「中士，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们现在实在是赌不起了。你至少需要五个人，且先不说我们本来已经失去三个队员，再走掉五人就等于减少了一半——如果这五个人都回不来怎么办？中士，你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吗？」

「不能。」

警卫双手一摊：「所以说喽。再者我们的弹药也不够给你们。」

这时，我走到他面前，「先生，我知道这很艰难，所以我考虑先尽量少用枪，等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再用。至于人数，我不奢求，哪怕有一个人愿意来我都非常感激。而且，如果我们成功归来，我也愿意把所有的收获都贡献给营地。」

警卫露出疑惑的表情，「咦，刚才不是还说不会分享出来吗？」

「那是罗曼的气话，你别当真。」

罗曼嘀咕着「我可没说笑」。

「一方面，既然这个营地收留了我们，我们把搜刮来的东西独吞是不是显得有点自私了？另一方面，让大家都感受到好处，他们就更愿意相信我们。」

警卫默默地听着，突然他笑了起来。

「你，笑啥？」罗曼问。

「我一下想到一个点子。」警卫说。「你们也许可以去那个地方，问问有没有疯子想加入你们的送死队。」

「哪里？」

「别墅开发区。那里有几个家伙值得去试试。」

「你是说我们做交易的那个营地？」

「对。」

——————————————————————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这个「开始」是什么时候呢？就是我们在达特茅斯得到情报的时候。我们以为兰奇托镇上百名幸存者中肯定有愿意加入的，但是首先罗曼否定了这一说法，他说没有经过战斗训练的人即使自愿加入他也不会要；然后更打脸的现实是根本没有人会放弃安稳的生活来加入我们。

兰奇托镇只是一个可以停留的营地。如果说需要有战斗力和意志坚定的同伴，相比之下我会更愿意选择那种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幸存者。他们长时间生活在恐惧之下，对于恐惧有天生的熟悉感和适应力。并且，一无所有的他们会更加乐意去冒险。毕竟，穷光蛋更热衷于赌博。

「警官先生，您有没有想过，再过一年，两年甚至三年，还是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的情况的话，你们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吗？」我终于开口了。

警卫靠在椅子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那还能怎么样呢。我在这座城市长大，也可以把余生都交给这个地方。离开了家我们又能去哪里呢？只不过是换一个营地，继续过着同样的生活罢了。」他看向我，又说道：「小姑娘，你还年轻，可能还体会不到这种感受。当你对一个地方产生感情之后，你不会愿意离开它，抛弃它的。」

不，我体会得到。因为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我们自己的故乡。

「有件事情从来没告诉你们，」叶苇航说，「其实我们不是这座城市的人。我是从外面来的。」

警卫疑惑地看着他，说：「周围的道路都被封住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多月前，有一架直升机在薇仙山的半山腰坠毁。」叶苇航开始编起故事，「我是那架直升机上唯一生还的。」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们就是来救援的？」

叶苇航摇了摇头，「不，我们的目的地不是这里。我们只是经过而已。」

「那是谁派你们来的？去干什么？」

这家伙问题真多。我想。

「呃……我们是去另一个营地的。那是个很大的营地，有军队驻守，就像一座堡垒一样。」

「所以说是半路失事，掉进了这个坑吗。那还真是倒霉。」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不惜一切代价离开。」

警卫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但是你们并不需要这么着急……」

「久等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罗曼断然否定了警卫的看法，「你有没有想过当那些不可再生的资源消耗殆尽之后，我们还能活多久？」

「……」警卫一时想不出话来回应。

「玉米可以生长，土豆可以生长，但是汽油能生长吗？子弹能生长吗？你们有没有估算过这些长不出来的资源还能坚持多久？」

「欢乐谷市似乎并不是个繁荣的城市，大量资源其实要靠周边地区输入。这些你们本地人应该更清楚。可即便如此，你们还是安于现状。」叶苇航也加入了看似针对警卫的说服行动。

警卫已经哑口无言了，看样子他并不是很善于辩驳。

「知道我们部队当初为什么要撤离吗？不仅因为大势已去，更因为他们知道有在战争时期专门用来当后方资源保障的几座城市非常安全！这些事情你们平民是没有权限得知的，所以我才特地告诉你们。现在欢乐镇的那几个兄弟——现在已经不是兄弟了——他们也在不择手段寻找出路。我不希望他们能抢在我们前面，并且给我们使绊子。」

叶苇航补充了一句：「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十万火急，警长先生。我希望你能把眼光放长远一点。我们不会做傻事，我们只是为了一致的目标付出相应的努力和代价。如果能够拯救全城所有的幸存者，你就是英雄。」

「拯救的幸存者也是你自己。」罗曼说。

警卫抱着头，肘关节放在桌面上，内心的矛盾似乎已经溢于言表。

「你们先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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