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究要目暏一个人在自己眼前离开人世的,只是迟早的问题。
「——你们都进来吧,时间不多了。」
医生打开门,对我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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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注射了一针抑制剂,能够暂时抑制病毒的活性。但是只是暂时,我只能让他多保持一会儿人类的身份。」医生说着把注射器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很快就会醒来,你们好好道个别吧。」
「医生!医生!」乔恩抓住床沿,「那种抑制剂,哪里能弄到?哪里都行!」
医生用鄙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怎么?你想靠这个让他活下来?不可能的。只会让他更加痛苦。」不等乔恩开口,医生又说道:「这种抑制剂没有任何地方会有,除了库拉玛制药公司。而且这种药剂只有我们医院方有权限调用,对外还没有销售。虽然这东西能延缓病毒感染,但是它的副作用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感染期处于第二阶段的患者在注射之后,他的症状可以回到第一阶段,但是只能保持数十分钟,接着会更迅速地再次恶化到第二阶段,一切临床反应都会加剧。患者会遭受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
「所以,既然你这么重视这位朋友,那就趁着最后的时光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别留一辈子遗憾。」
乔恩没有再反驳什么,也没有点头说是。他埋着头单膝跪在斯科特旁边,双手撑着床沿。
我看到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缝中滴落,打在床单上。
「你是个普通人,所以才能感受到力量的渺小和不能左右一切的遗憾。」
那时候的我只震惊于这世界的残酷无情,而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学长说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义。
挽回不会让人学会珍惜,只有痛失才会。多少次悬崖勒马都不及一次坠入深渊来得深刻透彻。
遵照世间生老病死的法则,我们必须向和我们一起战斗过的朋友告别了。
乔恩吸了一下鼻涕,压低着声音喃喃道:「斯科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刚组建起营地的时候。那会儿就我们几个人,纽罗那个小崽子还没到咱们这儿来蹭吃蹭喝,罗伯特还在森林里当鲁滨逊,咱们一到晚上就把门关得死死的,生怕有强盗来搞破坏;我的那辆车,你记不记得,让一群臭小子开走了……」
「……你说,咱们以前当了几年邻居,现在又当了一年难兄难弟,你为什么不当了?喂,你给我好好讲一讲为什么……」乔恩眼睛鼻子揉成了一团,好像挤变了形似的。
——「齐姆。」我坐在离乔恩比较远的角落,口中说出一个名字。
「什么?」应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医生。
「看看这一切,看看你们的杰作。」我把视线转到他身上,「这样一个生命逝去,你觉得自己有多少责任在里面呢?」
「叶,不要再怪医生了,他已经尽他所能在弥补过错了。不是吗?」月兔扯了一下我的袖子。
「我们公司有百分之百的责任,这点自知之明我有。」齐姆说道,「而我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这一系列实验。我不是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想表明,现在我与库拉玛已经一刀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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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特动了动。
齐姆的手下意识往腰间伸去,而那三个志愿者都一下子围了上去。
「斯科特!斯科特!」
斯科特的眼睛睁开了。「……我怎么,在这里?」
「……你记不得了吗?」我没有过去,只是坐在远处问。
「……哦,我想起来了。」就像做了一个美梦突然醒来一样,他充满活力的眼神刹那间变得低落。
斯科特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你要我告诉你真相吗?」齐姆问道。
「我听了一辈子谎言,最后这段时间里我想听听真话。」
齐姆看了看乔恩,似乎在征得他的同意。
「……告诉他吧。我希望我的兄弟走得明明白白。」乔恩看上去已经缓和了许多。
齐姆点了点头。「好的。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八分,距离你注射抑制剂已经过去了十七分钟。按照预期,你的身体会在七十分钟左右之后产生反应,而且这种反应会一直持续到你进入第三阶段,即死亡。所以,我建议你在这之前……」
「我明白了。」斯科特一脸释然地说。「我要走得安安静静,所以在那之前就让我离开吧。」
「我的朋友,你害怕吗?」罗伯特握住他的手问。
斯科特笑着摇了摇头。「每个人的人生都将会有两种结局,寿终正寝和意外身亡。我已经看见无数亲朋好友在不该离开人世的年龄离开人世,而且就在这短短的一年里。比起他们,我又有什么特权能够一直苟活呢?」
「不许说这种话!你不该死!这是上天不公平的决断!」乔恩叫道。
「小声一点……」斯科特抬起另一只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如果,如果我能够帮到这些年轻人,帮到我们欢乐谷市的市民,帮到我们人类同胞,嘿,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伟大的事啊。」
生命的诞生是伟大的奇迹,而生命的延续是伟大的努力。创造生命,拯救生命,则是宇宙间最为渺小的我们能做到的最伟大的事情。
「没错,你很伟大,我们心中最伟大的人之一!」罗伯特、纽罗和乔恩三个人站成一排,像站在一位即将与世长辞的领袖病榻前一样。
月兔靠在我的肩膀,一个劲地哭。她是个特别感性的女孩,我很喜欢这样的性格。
在安慰她的同时,我心里在想,力量渺小的人能够拯救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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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在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好像在学长身上,在我身上,在无数力量渺小的人身上得到了答案。
当你真心想去拯救什么的时候,你根本来不及考虑自己能不能行。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别去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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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留给斯科特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消逝。
「还有十五分钟。」齐姆看了一眼手表。
这样的报时,我在考试的时候经历过无数次。每一次带来的都是惊慌、混乱、不知所措。但是今天,这比考试结束还可怕的事情却让我们每个人都更加坚定和稳重。我们不怕死,但是我们不会送死。
「你的表是不是坏了?这才过了多久一会儿?」乔恩没好脸色地说。
「没坏,确实还有十五分钟了。」罗曼也看了下他的表。
「啊——」斯科特打了个无比长的哈欠,也许是这一辈子打得最长的。
「乔恩。」他说道。
「在,我在呢。」
「我死后,那支弩,还有这把刀都留给你吧。这把刀,你的那个淘气儿子偷过我一次,被我逮到了,我教训了他一顿把他放了,还没跟你说这事。」
「那小鬼,啧。怪他命不好。」乔恩说着眼睛里又泛起泪花。
「我也要去见你那小鬼了,所以临走前还是跟你告了状,希望他在天上别记恨我……」
乔恩擦了一下鼻子,「他敢。你告诉他,等他老子来了不把他屁股抽开花,小小年纪不学好……」
说完他一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回荡。
「时候不早了。乔恩,让我下来吧。」斯科特说着,勉强地翻了个身。
「等等,你不再——多躺一会儿吗?」
斯科特摇了摇头。「我被上帝判了死刑。」他说,「我要早点去问他为什么。」
「您可真幽默。」我在一旁说道。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很奇怪对吧。听说人死之前性格都会大变样,严厉的人会变柔和,冷漠的人会变得温情。我以前不信,现在终于信了,原来是真的。」斯科特双脚踩在了地上。
「带我出去吧。想到我能够死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城镇,也很满足了。」斯科特说着看了一眼门外。
「您是——兰奇托镇人?」
「对啊。我,还有乔恩两个都是。我们是邻居,从逃出来开始就是生死之交了。」
「那么您也参与过这座城市的保卫战吗?」
「……怎么说呢,算是吧。」斯科特在乔恩的搀扶下一步步向门口走去。「埃洛希姆,不是个坏人。小伙子们,还有这位姑娘,原谅他吧。他太害怕失去了。这座城市原本有三千多人,弃城时还有九百多人,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最后活到现在的,你们也看到了,就是现在这个营地里的人,也许有些还不是。埃洛希姆觉得自己没能保护好他们,一直耿耿于怀。」
「别说了,斯科特。这些小家伙们总会明白的。」乔恩说道。
「我们知道了。也许我们不该这样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武断地评价一个人。谢谢您的指点。」
斯科特摆了摆手,走出了房间。
「我们……要一起跟上去吗?」我刚想跟着出去,月兔拉住了我。
「……叶,这是别人的事情了。我们就不去掺和了,让他们几个兄弟独处吧。」罗曼附议道。
「这……」我犹豫了一下,而乔恩也没有停下来,纽罗和罗伯特也没有回过头叫我们。
「……乔恩,我,要去南面的湿地,那里有栋白色的房子,你找得到吧?」
「嗯,我找得到。」
「我就在那里好了。你来结束吧。」
「我……」
「听说自杀是会被上帝惩罚的哦。可是你杀的,不是人呀。上帝不会惩罚你的。」
「…………」
「……在那之后,把我埋在那个地方吧。你知道的。」
……
这是我听到斯科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四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被太阳晒热了的砖墙后面。
我们这边四个在这个世界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人,原本以为会习以为常,但是后来才明白我们只不过是假借习以为常来掩饰自己早已不胜其苦。而我们也在庆幸我们每次看见这样的场景都会心如刀割,因为我们知道自己还是作为人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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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齐姆望着挡住他们的那面墙,自言自语道。
「还有一个月左右了吧。」叶苇航说。
「你咋知道?你又不是预言家。」
「我说一个月就一个月。」他拿出一支烟。「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多天在干什么。」
齐姆狐疑地望着我们三个。「你们?你们三个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还没问你呢。你啥时候来这边的?你不是去找你哥了么?」叶苇航问。
齐姆点点头,「我一直都在找他。这不,碰巧来这里了——呃,也不能算是碰巧,中间发生了好一些事情。我们进去说吧。」
——
斯科特走了,但是我们马上就得继续进入正题。
「两个星期前,是吧?对,刚好两星期前,跟你们分开之后——说起来,姑娘,你的肩膀,已经没事了吗?枪伤一般两个星期好不了的啊。我看你就跟没事人似的。」
「唔……」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托你的高超医术,我的小宝贝现在已经活蹦乱跳啦。」叶苇航却一下子接过话题,搂着我说道。
「干嘛啦!」我打了他一下。
齐姆医生和罗曼都撇了撇嘴。
真是的,恋爱的男生都这个样子的吗?
「好了,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我想听听。」叶苇航用烟头指了指齐姆。
「嗯,刚才说到哪来着?哦对,分开之后。那之后,我又在蔓越莓镇晃荡了一天。接着,我就从北出口往西边走了。」
「到艾弗兰公路了。」
「对。然后,我去了你们以前待的那个营地。」
「大坝。」
「对。我还见到了他们的首领。因为我是个医生,在什么地方都很受人欢迎。他们很高兴地把我留了下来。」齐姆说。
「那,你没提我们俩的事情?」叶苇航问。
「没有,我提你们干嘛。你们不是跟他们都闹掰了嘛,我一提不是自讨苦吃——我呢,就在那地方待了个差不多十天。可是越往后我越觉得不行啊,我哥至今下落不明,我有啥资格在这享受生活。所以后来我就执意离开了。」
「离开大坝之后,我就偷偷溜进了欢乐镇,想着能不能找到点吃喝。我一路直奔超市,结果,他妈的——门都让大铁链子缠上了!」
「哈哈哈……」叶苇航笑了出来。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我在一旁埋怨道。
「怪我?怪罗曼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才对!」
这时,罗曼开口了:「我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唉,正门进不进去,我又想着能不能从后门进去。结果嘛,后门也锁上了!」
「钥匙在她身上……」叶苇航边笑边指着我,好像别人碰到麻烦令他很开心似的。
「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我早就忘了放哪儿了。」我说。
齐姆看了看我们两个,无奈地又继续说道:「在那之后,我又气又饿。正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闻到后门有股臭味,很刺鼻的那种。你们可能想象不出来有多难闻。但是我很熟悉那种气味,我毕竟是医生啊。」
「我走到臭味散发出来的地方,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具尸体!已经烂得能看见骨头了。那场面,你们见了估计连胃酸都能吐出来。」
「但我还是戴上口罩上前去看了看。那尸体前额有个小洞,应该是子弹打的,不用想都知道后脑勺是什么样子的了——那尸体的衣着,还有鞋码,都表现出男性的特征。我伸手去那尸体上衣口袋摸了摸,还摸出个钱包。」
「你做个人行不行啊?死人你都下得了手?做个人吧算我求求你!」叶苇航夸张地叫道。
「后面才是重点啊!别逮着我这点事不放!」齐姆大声辩解道。「那个钱包,我打开看了看,里面还有些现金,当然现在这世道屁用没有——还有一封信,以及一张照片。我一看照片,一个男的和一小女孩。男的嘛,应该就是眼前这死人了。我的本职工作还是有自信的——」
「钱包还在吗?可以给我看一看吗?」我小声问。
「啊,没问题,姑娘,给你。」齐姆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旧旧的钱包。「里面东西我可都没动过,就把信看了看。」
我打开钱包,放照片的地方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的眼球。
更准确的是,我无法无视掉它给我所带来的震撼。
与此同时,我听到南方传来远远的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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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眼看月兔就要向前栽倒,我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
钱包掉到了地上。
「这不是真的吧……怎么会,不要……」月兔被我扶到椅子上坐着,口中念念有词。
我回头捡起钱包,「这上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刚一打开它——
那张照片,没错,就是那张照片!
那个小女孩,桃红色的头发!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和蔼的男子。
「老天……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吗……」刚才的枪声,送走了斯科特;而现在这只钱包,这张相片,又证实了谁的死亡?
「……我就带着这个钱包,离开了欢乐镇一路往北。你们可能不知道,那里的建材厂是我父亲的产业……」
「我们猜到了,这个厂的老板和你一个姓。」
「对,我走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到了那里,倒在沙发上我就睡着了,一直到下午才醒。我一醒来,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小本子。」
「你看到了我们写的东西?」我问。
「起初没有往你们身上想,但是后来看了里面的内容我猜到可能是你们。但是重点不在这,我要说的是那小女孩……」
「对。她叫凛,现在就在营地里。」
「你们写的信我也看了,她写的我也看了。我拿出来钱包里的信,发现和桌子上的信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再一结合内容,我已经完全得到答案了。」
「……所以,你来找我们了,并且,凛的父亲……真的去世了。」
「对。你们似乎还在等待的样子,所以我第二天就赶来了兰奇托镇,也就是今天。」
「哦哦,那还挺巧的。我们那会儿刚好离开营地去了军营。」
齐姆叹了口气,问:「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告不告诉这个小女孩?」
「……这样吧,我们谁都没有权利决定,不如让她的临时监护人来决定吧。」
「临时监护人?」
「对,是她的小学班主任。」
「——也行。不过,我还是得说,请节哀吧。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太多了。如果我们这些人都把时间用来悼念每个死去的幸存者,那谁还来扮演拯救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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