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nshee

不受约束的花草肆意伸到被晒烫的水泥路上，像把脚放到旁边人家凳子上的没礼貌的小孩。

几辆掉了漆的皮卡和吉普车驶过，刮起一片尘埃的同时卷起一片热浪，空间看上去都好像扭曲了。

我看着前方无尽的上坡路，天气热得让人头晕脑胀，又想睡觉。我发起呆来就又要开始想些大道理。

我们会去向何方？对于我来说，这次旅行的终点就在不远的数日后；而对于他们，这场战争的终点会在哪里？他们要怎么去应对？

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永远都是来不及做好准备；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它就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我慌着去应付，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才如梦初醒，但是它已经过去了。

我即将面对什么事情呢？我不知道。

「喂，醒醒。」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你经常这样发呆吗？以前我还没有注意到过。」罗曼边说边往弹巢里塞子弹。「打起仗来你可别发呆啊，不然我不好跟叶交代的。」

我白了他一眼，说：「我要是有那么傻就不会坐在这辆车上了！」

罗曼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然后继续装子弹。

.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永远也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幕。

军营外面宽敞的道路上，包括军营门口的空地上，原本应躺着上百具僵尸尸体（这些死过两次的『人』），可是展现在我们眼中的场景却截然不同——

门口的防爆墙的的确确被挤变了形，电台那边的防爆墙也保持着被炸开破口的样子，甚至连门口的草地也被燃烧瓶烧焦；但是最显眼的尸体却不见了，完完全全不见了，像是有人刻意将它们都运走了一样。

这可是至少一两百具尸体啊，能被运到哪里去呢？

「我们去检查一下四周，其他人待命。」斯卡尔从车上拿下枪。

来过军营的罗曼和我，以及有一定作战经验的斯卡尔去检查军营周围的情况，以免再犯上一次的错误。

斯卡尔走到那个被自爆僵尸炸开的墙边。「这是什么东西炸开的？手雷吗？」

「那个是自爆僵尸干的。」我说。我那时摔的那个叫惨，一辈子都忘不了。

「威力这么大么？确实有点可怕。」斯卡尔摸着墙上的裂口，「跟一颗手雷没区别啊，甚至还要强一点。」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产生那么大冲击力的，也没人敢去研究。但是我们大致能分辨出这种僵尸的特征。」罗曼说。「它们的衣服大多都破烂不堪，有些甚至没穿衣服。最明显的还是它们的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灰黑色，行动方式比起普通的僵尸也更加怪异，摇晃得很厉害。」

「它们在什么条件下会自爆？」斯卡尔问。

我回答道：「我对着它开过枪，没有命中头部，它就炸开了。」

「但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能够主观操纵自己爆炸。因为炸开墙的这另外一只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像是自己知道该把墙炸开一样。幸好那会儿我们已经把它们消灭得差不多了。」罗曼补充道。

「行，事不宜迟，咱们进去把那些零件都给找出来吧。顺便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能带走的都一并带走，放在这儿没人要也是浪费。罗曼没意见吧？」

「我？我没意见。你们随意。」罗曼耸耸肩。「不过军营里面大多都是武器弹药，食品不多，而且大多数都不是长期保存的类型。估计你们会失望了。」

「我们以后总能用到的，日子还长着呢。」斯卡尔听罢一点都不失望，反而还很满意的样子。

看上去这里的僵尸真的已经被我们给消灭干净了，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军营里面除了我们交战时留下的痕迹之外没有任何僵尸的影子。

「你，跟着罗曼去找零部件。再来五个人去搬武器弹药。谁愿意来？」斯卡尔看着武装部队的成员们。不出所料，每个人都举起了手。于是斯卡尔只好随便点了五个人出来。「其他人在外面戒严，有情况立刻找我汇报。我会一直在靶场。」

那五个人兴高采烈地往仓库跑去。

所有的武器弹药都存放在那里面，当然，也包括曾经救了我们一命的那几匣子弹。我也永远忘不了，在我们活下来的背后是一个人遗憾的牺牲。我、叶苇航和罗曼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认识这个不喜欢枪支，只热衷于弓弩的神射手，就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样的场景我再也不想看到了。如果说我看到五次以上就会崩溃，那么剩下四次我希望能平摊到我余下的几十年生命中，而不是短短的几个月内。我必须离开这座地狱，回到我正常的生活当中。

我不想再看到人死去了……

「你又在发呆了，小姐。」一股子烟味从旁边飘过来。斯卡尔正盯着我。

「对，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他把烟吐出来，说：「发呆当然是在想事情了。不过我有点好奇，一天到晚有那么多事情想吗？」

「呃，这个……因为发生太多事了，我很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居然会不知所措，有点意思。你在欢乐镇和逃兵战斗时那股子杀气腾腾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不知所措啊。」

「他们伤害我们，我们当然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了。」我说。

「小姐，你很有胆识。你是我见过的你这么大姑娘中最冷静，也最有胆量的。叶苇航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他很幸运。」

「谢谢……」

「我们大家恐怕几个星期，或者一两个月过后就会分道扬镳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向往的生活，在这样的末日当中亦是如此。」斯卡尔弹掉烟灰，「能够认识你们也是缘分，我也没有什么好祝福的，就祝你们以后都能生活在光明之中吧。」

那时我还不理解所谓「光明」是何含义。如今我才懂得，那是许多人的夙愿。

「那你呢？你的打算是什么？」我问他。

斯卡尔似乎就等着我这么问，他早有准备地说：「我到恶水谷那边之后，一定会加入像我们的武装部队一样的组织。如果没有，那我就去建立一个。人类可不是逆来顺受的生物。我们要以那几个据点城市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张，收复属于我们的城市和村庄。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成为地球的主人。」

「你觉得人类统治地球是理所应当的吗？」身为非地球人的我问道。

「我其实不该用『统治』这个词，」斯卡尔说道，「我更希望把它换成『领导』。人类已经是地球上智力最高的生物了，所以人类也应当领导世界的发展。如今人类正面临着灭亡的危机，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反抗？你可以不为民族而战，不为国家而战，但是如果你连为自己而战都做不到，那身而为人还有什么尊严？」

他说出的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铿锵有力，让并不站在人类立场的我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

「我们的祖辈经历了世界大战的时代，没有人能从中幸免。国家之间的账往总是让平民来买单，大家家破人亡之后还是得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重建家园。没什么区别，现在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敌人不一样了而已。我们至少得为自己而战，从这场和行尸走肉的战争中存活下来。」

「人类是很难被打败的」斯卡尔如是说道，而如今的我也深信不疑。

——

这时，一名正在放哨的队员跑了过来。

「有什么要汇报的？」斯卡尔问。

队员把枪放到一边，说道：「我看到南边好像有个人在走动，就在快到桥的位置。」

「去查清楚，是幸存者就沟通一下，不是人就直接击毙。」

「是。」队员拿起枪离开了。

与此同时，仓库里的五个人一个个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抱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木箱子。

斯卡尔指了指停在门口的皮卡，示意他们搬到那里去。「你去看看罗曼他们还有多久，顺便帮帮忙。」他对我说道。

于是我起身往修理铺走去。修理铺只是个帐篷，搭在我们进来时那个入口对面的另外一个出入口旁边。

正在这时，一声尖啸从南边传来，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悲鸣，穿透了地壳直挺挺地扎进了我的耳朵。

「怎么回事！？」坐在靶场放武器的桌子上的斯卡尔一下子挪开屁股站到地上。「你先别去罗曼那边了，跟我一起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迅速地拿过自己的枪往门口走去。

我的耳朵甚至有点胀痛，刚才这简直是声波武器……

.

等到我们赶到外面时，才发现之前被斯卡尔叫去调查情况的队员都在不远处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和斯卡尔即将走近时，其中一名队员发现了我们，大喊道：「不要过来！捂住耳朵！！」

「啥？」我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斯卡尔已经照做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啸，像是有人在对着我的耳朵扯着嗓子吼叫一样。

我感觉自己的耳膜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有什么东西灌进了耳朵，然后刺进大脑，再从另一边的耳朵穿了出来。

「——！」

—————————————————

我现在的内心，充满着无聊，以及迫不及待。我恨不得马上能飞到军营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遇到僵尸，现在是不是又陷入了苦战。也许我担心得太多了，也许我们真的能够一帆风顺。但是在今天的太阳落山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没有了电，没有了手机和网络，我们的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无数个大小一平方米的方形土地，走到另一块土地去跟另一个人说声「你好」都如同在进行星际穿越。

我们习惯了每天接收海量的信息，全世界的角落里发生了什么新闻我们都能第一时间知道；然而现在，整整一年过去，我们和外界唯一一次交流只有长达不过五分钟的毫无准备的对话，并且最终被强行中止。

人是不能在一平方米的世界活下去的，无论多么艰难，人必须和人在一起，而且是大量的、形形色色的人。我们已经享受不来独处的快乐了。如果是数百年前，说不定我们还能够对独居生活泰然处之，但是现代社会早已经不接受孤僻的成员。

一下子回到没有通讯的时代就是这样，才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我却已经在这样胡思乱想。换在过去，外出旅行的人十天半个月杳无音信，身边的人也不会焦急吧。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是回不到过去了。如果说渴望随时随地与人沟通也是种欲望，那么人类发展的同时这样的欲望也在不断膨胀。没有贬义，而且这反而是件好事。人活着就应当学会享受，付出辛苦也是为了最后能够享受，没有任何问题。

人们常把「享受」和「堕落」挂钩，只不过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有少数从没品尝过辛苦，但依然享受着许多人穷尽一生也享受不到的东西的幸运儿。他们嫉妒这样的人罢了。

我就是那少部分的人。

「咯嗒」我把杯子放在杯碟上，推着轮椅来到客厅。

早已没有用处的电视机背后的墙上钉着一本日历，我扶着轮椅站了起来，伸手碰到日历。

它有些特别，明明今年才过一半，但是已经没剩几页了。那是因为我把后半部分全部撕掉了，最后一页，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期限，最后一天。

那一天是6月19日。也就是说，我最迟在6月19日23时59分59秒时就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了。当然也将离开她。

她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所以要说感情之类的东西，一开始就没意义。且先不说她的思维是被定义好的程序，就算以后我们还能再相见，但是，那时候的她，还会是最初的那个她吗？她会留下一份备份，关于她在一个奇怪世界里遇到的一个奇怪男生的记忆吗？还是像电脑系统一样，回到出厂设置？

我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学着去放下一些执念，免得以后夜长梦多。

但是，什么都学得会，只有放下她，我一直都学不会，三年后的现在都没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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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大脑一阵刺痛把我拉回现实。

耳朵里面很痛，头也很痛，甚至痛到全身。

「你还好吧？」旁边一个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道。

我看向一旁，斯卡尔正以很夸张的姿势喊我，但是声音却小得如耳语一般。

「我……怎么了？」

「谢天谢地，你还听得见——我们赶紧撤回军营，要快！」

我环视四周，发现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表情很痛苦，刚才那个声音一定也让他们受到了冲击。

「这究竟——」我还没问完，斯卡尔已经打断了我：「别问了，快走吧，那个东西……不是我们能应对的！」说完便一把拉起我。

「那个东西！？」我重复着。

「别去看！」斯卡尔立马挡住我的视线。「赶紧走！」

我的脑子还有点混乱，但已经被人推着跌跌撞撞往回跑。那一瞬间，我还是看到了远处那个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个人，也可以说不是一个人；它有人的外形，但是全身被绷带缠着，连头部也裹得像木乃伊一样。下身穿着像是囚服的橙色裤子，双手被什么东西绑在了一起。它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由于要捂住耳朵，腾不出手来操作武器，所有人都只能回撤。这时，它又发出一声咆哮，我的全身瞬间像挂上几十公斤的铁球，变得寸步难行。

什么情况？一个声音还做到这一步！？

周围的山丘上已经出现了零散的几只僵尸，并且已经朝公路上靠拢。我们只能借着它发出声音的间隙撤回到军营。好在随着距离拉大，声音也越来越小，听到它时产生的那份沉重感也逐渐减轻了。

最终，我们退回到了军营，留在这边的队员都上前来问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耳膜一阵阵的痛。

「那个东西……它的声音……能杀人。」一名看上去状况和我差不多糟糕的队员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僵尸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它对我们绝对是个威胁，那个声音，就像在我脚下扔了一颗震撼弹……」

我的耳朵有些凉凉的。我伸手撩开头发摸了一下，发现是湿的。拿到面前一看，满手鲜红。

我不会变成聋子吧？

现在我必须说的一点是，目前我听到的一切声音都非常微小，和一开始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有些害怕了。

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就算向谁求助，恐怕也没办法得到帮助。

「他们来了！」有人喊道。

我朝外面一看，发现公路的另一边已经聚集了一定数量的僵尸，数量多到至少我们没办法若无其事地离开这边。况且罗曼他们还差几个零件没有找到。

想到这儿，我决定执行斯卡尔最先给我的命令，「去给罗曼打打下手」。

掀开帐篷门口的布，借着放在里面的工作台上的煤油灯，我能看到罗曼和另一个人在红色的零件柜里一个个地寻找。帐篷里还有汽车用的蓄电池和轮胎。

罗曼听到动静，转过来看到了我，然后说了句什么。可惜我听不清楚。我只能说：「斯卡尔叫我来帮忙」。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耳朵出问题了。

可是接下来我马上就露了馅。罗曼拿出那张零件清单，又跟我说了些什么。这次我稍微能听到声响，但是话的内容是什么我依旧一无所知。

我没办法掩饰了。「你能大声一点吗，我……我耳朵听不到了。」

罗曼惊讶地看着我，「你说什么？」这是我唯一听清的句子。

「刚才离那个声音太近，我耳朵被震——没有震聋，但是……听不太清楚了。」

罗曼露出一脸「这可咋整」的表情，凑到我耳边说：「我不好跟叶苇航交代啊，你个蠢货！」

「是我自己不小心的，不怪你。」我说。

「……算了，现在讲这些也没有用，我们先把这头处理完，等回去了再好好检查吧！你再去随便叫一个人来！」

我跑出了帐篷。

我终于能体会到叶的感受了。自己以一副完整的、健康的身体活了十几二十年，突然要接受自己可能变成一个「不完整的人」，这样的变故谁都无法接受吧！

可是为什么，叶苇航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开心呢？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摇了摇头，跑向人多的地方。

可是……

「呃？」眼前的景象和我想象的有些出入。

明明应该在外面守卫的队员们都集合到了一起，斯卡尔在他们面前说着什么。

斯卡尔看到了我，做了个手势：「过来」。

「怎么了？」

斯卡尔说：「这些僵尸我们必须清理掉，不然没办法离开。仓库里的那些装备还好都在车上，我们已经把它们搬回来了。」

「现在在场的十七个人都听好了！我们一路走到现在，吃过的苦不算多，但也不少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与我们一直以来的敌人战斗。虽然僵尸比以往都要多，但是，我们人也多！想想上一次，这位小姐，还有你们的罗曼副队长，加上叶先生以及四个来自旅馆的幸存者，面对的是和今天不相上下的局面！最后他们也坚持下来了！你们有理由退缩吗？」

「没有！！」队员们喊得地动山摇。

「很好！现在，每个人都给自己的枪上好膛，关掉保险，拿好子弹，按照我刚才跟你们布置的阵型，准备战斗！」

「是！！」队员们列队前往各个点防守。不一会儿人就走光了。

「啊，斯卡尔，我……」

「对了，还有你，——————？」

「我……」我指着自己耳朵，「我听不见……」

「我说，我不是让你去找罗曼了吗？」

「我去了，可是我耳朵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听人说话啊。罗曼让我叫别的人来……」

斯卡尔把视线转移到一边，看着远处摆开架势的队员们。「行，你跟我来我的队，你随便叫一个回去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没问题。」我答应了。

虽然，每次都说是最后一场战斗，但是就连我也知道，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人总是期盼着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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