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到了正月初十。这一天西玄山普降大雪,莫干峰以及环绕十二峰中建有九宫的峰顶,仍是绿意昂然,宛然一派南国风光。
这日清晨时分,太上道德宫清音阁大钟长鸣十二记,以表岁时流转,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
此时天色初明,晨雾未散,太上道德宫中,一队队的年轻弟子就在当值道长的引领下分赴各处考苑,静立守候。待紫阳等八位真人焚香设坛,祝告天地之后,这道德宗一年一度的岁考就要开始了。
道德宗岁考之制仅是针对尚未修出太清九境的年轻弟子而言。说是年轻弟子,但三清真经神通无穷,每一个境界修炼难度都要远超上一个境界,故此虽然道德宗所收传人皆是资质上佳、有缘修道之人,但五六岁起始修道,至五十多岁还得参加岁考的也是大有人在。
岁考依弟子境界不同,分在太上道德宫九座院落之中设考,各脉弟子分着不同服色,静候着主考道长叫名。
初入门的太清至圣境其实十分容易,愚鲁一点的弟子有个两三年也就修成了。纪若尘生得高大,看上去比一般十八岁少年还要高一些,因此立在一群最多十一二岁的小道士小孩子中间异常的显眼。
不过这种事他早已习惯,在龙门客栈当伙计的时候,又有什么样的委屈没受过?掌柜的曾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虽然不是大丈夫,但一样得能屈能伸。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纪若尘泰然自若,检视着木剑咒符,就如身旁一个人都没有一样。此时云风道长从院门外步入,径直走到纪若尘面前,含笑问道:“若尘,你初入太清灵圣之境,岁考对手道行都比你深厚,会不会感觉紧张?”
纪若尘摇了摇头,道:“不会。修行全在自己,旁人修得快些慢些,与我又有何关系?”
云风道长点了点头,赞许道:“难得你这样没有胜负之心,正合了修道的要诣。”说着,他又四下一望,见院落中立着的都是些孩子,于是放低了些声音,拍了拍纪若尘的肩,道:“你专心岁考,别要顾虑太多。师兄我天资鲁钝,六岁求道,四十九岁才最终过了岁考,你虽然入道晚,但进境可比一般弟子要快得太多了,只要今后继续勤力,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若尘应了后,云风道长看看时辰将到,又叮嘱了他一番,就自行离去了。
这一间院落名为潮音苑,前后三进,主楼四层,位于太上道德宫一隅,阔大而偏僻,正适合作为年轻弟子岁考之所。那些境界高的弟子都已能自制威能不弱的咒符,是以他们的岁考或是在设有重重阵法禁制的场所,或是直接搬到后山。此时三位主考道长正坐在主楼二楼,最后核对着手中名册,清点弟子人数。
主考道长正要高唱岁考开始之际,身后殿门一开,紫阳真人缓步走了进来。他慌忙放下手中朱笔名册,冲上前去行起大礼,道:“不知紫阳真人到来,未能迎接,请真人降罪。”
紫阳真人一挥手,微笑道:“无妨,你去主持岁考吧,我自行上楼观瞧好了。”
主考道长立时大吃一惊。岁考乃是宗内真人长辈考察年轻弟子的机会,是以真人们并不一定要观看道行深厚弟子的岁考,经常只是选取自己感兴趣的岁考观阵。道德宗香火虽盛,但往往也要十年左右才会出现一二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姬冰仙、李玄真、尚秋水和明云皆是在九年前同入道德宗,一年之中接连出现了四个将有大成就的弟子,这等盛况,却又是不多见的。是以往年真人们大多都在观看这四人的岁考。未出太清诀筑基三境的弟子道行修为太低,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象今日紫阳真人以代掌山门之尊,这般突然前来观看灵圣境弟子的岁考,那主考道长虽活了五十五岁,却也从未见过。
然则他惊讶之色尚未自脸上褪去,殿门外又走进一人。主考道长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扑通一声又跪倒下去行起大礼,伏地道:“不知太微师祖驾到,弟子真观失了远迎,请师祖降罪!”
原来进来的乃是太微真人,这主考的真观道长正是太微真人一脉,乃是真人的再传弟子。太微真人一挥手,只道了声‘起来吧’,就走过去与紫阳真人打了个招呼,一同把臂登楼。
直到两位真人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真观道长这才站起身来,心中惊疑不定。他刚还在想为何这入门弟子的岁考竟然会引来两位真人观看时,身后殿门又是一声轻响。
真观一惊,如旋风般转身,刚一看清来人,立刻又跪倒在地,叫道:“未能远迎景霄真人,请真人降罪!”
“无妨!”张景霄略一挥手,就自行上楼了。真观惊魂未定,暗忖道:“今日明云和张殷殷也要参加岁考,景霄真人不去为高徒或爱女助阵,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真观心下越来越是惊疑不定,慢慢站起身来,看着楼梯只是在发呆。
此时殿门又是一声轻响。
真观浑身一颤,也不抬头,直接回身飞跪而下,口称:“恭迎真人!”
这一次轮到顾守真真人大吃一惊!他愕然呆了一刻,才向身后的紫云真人道:“紫云道兄,我……刚刚道基有不稳之象吗?”
紫云抚须道:“守真真人通体凝润,宝光含而不显,仙气敛而不发,道基何止稳固,依我看不出十年,守真真人又要有所进境了。”
此时二位真人身后又有一人道:“这真观看起来道行不厚,难得的是灵觉如此敏锐,居然能察知守真真人气机,嗯,看来他是宿慧未显,当属大器晚成之辈。”
真观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听闻这一句夸奖,一时间心中既惊且喜,连声音都颤了:“多谢玉玄真人夸奖!”
三位真人就在眼前,真观完全不敢抬头,忽然又听一人道:“难得三位真人都在此处,我们这就上楼吧!”听那声音,正是玉虚真人。
远处悠悠钟声传来,这才惊醒了真观,知道别处的岁考已然开始。他站起身来,一时间只觉得脑中迷迷糊糊,还有些想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再回首一望时,见另两位师弟仍跪地不动,不敢站起身来。
真观只觉浑身真元汹涌如潮,时高时低,拍得他心旌动荡,意驰神摇。要知道德宗门户庞大,规矩森严,他入宗已近五十年,还从未同时与七位真人如此接近过。诸脉真人皆有不世之能,此时齐集楼上,与他如此接近,几个时辰岁考下来,真观说不定也能沾染得一点灵气,修为进上那么一小步。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又扳起指头数了半天,才擦了擦额头冷汗,喃喃地道:“八脉真人竟然到了七位!还好,还好,太隐真人可没有来……”
真观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就不能来吗?”
真观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连声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请太隐真人恕罪!恕罪!”
慌急之中,惊吓之下,真观跪的方向都错了,把一个屁股冲向了太隐真人。太隐真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拂袍袖,自行登楼去了。
四楼上七位真人早已坐好,此时见太隐真人也上来了,紫阳真人当即含笑道:“我就说太隐真人也会来的,守真真人,这一次你可输了。”
太隐哼了一声,道:“七位真人都已到了,我又怎能不来?不来的话,怎么知道这当中有没有什么玄虚古怪?”
诸位真人素知太隐脾气古怪,当下都微笑不语。太隐也不多说,自行找了个座位,闭目凝神,静候岁考开始。
此时二楼处,真观已将辅考的两位师弟叫了起来,三人在台前坐下。真观挥退了楼上随侍的小道士,将声音压得极低,悄声道:“两位师弟,八位真人可都在楼上了,你们说,这么大的阵仗,所为何来?”
一左一右两个道长都是一身冷汗未消,此时一个机灵一点的悄悄向下方院落中一指。真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见到纪若尘立在厢厅廊下,在一群小孩子中,宛如鹤立鸡群一般。
“这个人……是叫做纪若尘吧?”真观翻了翻手中名册,低声问道:“听说他天资不错,才四五个月时光就修成了太清至圣境,但这可还比不上李玄真几人,更难与姬冰仙和当年的伯阳师侄相提并论。他何以能当得真人们如此看重?”
那师弟冷笑一声,道:“真观师兄真是糊涂了,真人们神通广大,他们的心思我们哪里揣摩得出来?再说我等微末道行,鼠目寸光,又看得出来纪若尘有没有天资?我听说八位真人都有为纪若尘授业,这等殊荣,又有哪一个弟子有过?现在八位真人连姬冰仙的岁考都不去看,突然在这里聚齐,除非为了纪若尘,又能为了哪个?”
真观恍然大悟,惭愧道:“还是师弟有远见,唉,现在八位真人都在楼上看着,我也是怕弄错了人,不好交待。既然如此,那我就有了计较了。纪若尘刚入太清灵圣境,道行上较旁的弟子是差了的。下场较技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无能为力,但解经、图符、讲道、杂术四项上,我等尽管往高了点评,好歹让他拿了这个太清灵圣境岁考第一回去。”
见两位师弟均点了头,真观又叮嘱道此事事关重大,事后万万不可泄露出去云云。随后真观招过一个胖大道人,吩咐一句后,那道人即走到二楼露台前,微运真元,悠然高声唱道:“岁考……开始!”
胖大道士声若钟謦,在潮音院中回荡不已,倒真有如潮生潮落般起伏不定。
四楼上,太隐真人忽然张开了眼睛,冷笑一声,道:“这个真观果有宿慧啊,玉玄真人法眼无差,看人的功夫倒真可说是道德宗真人第一。”
饶是玉玄真人道行深厚,一听之下,玉面上也立刻微生红意,道袍袖角无风自动。她如钉在了椅子上,动也不动,只是抬眼望着天空,似是忽然变成了一尊石雕。过了片刻,玉玄真人才徐徐地道:“太隐真人此话就不对了,真观乃是太微真人再传弟子,所以若说目光如炬,还要推许太微真人才是。
太微真人端坐不动,过了许久,才慢慢哼了一声。声音倒是不大,但隐有风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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