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是你所见，还是眼眸所见——

夜幕降临之时，雨势确实弱了很多，仅仅只有些许雨点，拍打在瓦墙砾房上，偶尔跳在行人的肩上，令人一阵寒颤。

此时此刻的古州城，并没有因为夜色而寂静，而是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大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琳琅满目的摊位与香味令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而今日，也是古州城乃至转龙大陆独有的日子。

祭祀集会。

听寸瑶所说，祭祀当晚，古州城四方大道会点四道篝火，同时会有“走影”，所谓走影，就是人们会挥舞代表着先祖的剪影、塑像，以此象征祈祷安和。

“你姐姐怎么不来？”

我咬着寸瑶递来的糖串，略是疑惑地看了寸瑶一眼。

“姐姐忙着呢，”寸瑶走上一座石桥，和米兰一步一跳，微微翩跹地华丽转身，脸上却是无奈地看着我，“古州城这几天忙里忙外的，而且还是这种节日，姐姐哪有空出来玩。”

寸瑶的话语，我也是稍稍点了点头。

站在石桥上，我的视线掠过了桥旁的古松，看到了延绵不知多少里的灯火斑斓，也不知道这一条大道，一晚上能不能逛完。

对于晚上的游玩，我持着随意的态度，毕竟米兰拽着我的模样，我也是于心不忍，想来从未带她走过这般街景，倒不如陪她好生玩一次。

走下石桥，一道柳絮随风而下，一旁的寸瑶看到了，饶有兴趣地小跑向前，试图去抓住那道柳絮，米兰看寸瑶匆匆的动作，似要制止地追了上去，两个丫头一前一后，一笑一皱，颇有一分美感。

踏过石桥巷道，街道两侧微微豁然，不远处，遥遥还可听见不停的吆喝声。

“话说久远之时，西边出现了一条恶龙，那恶龙无恶不作，为非作歹，抓魔兽，吞妖族，十分嚣张……”

正走着，却听一旁的亭子围着一圈孩童，庭中一身着白袍的老者卷着一本书册，对着一圈孩童似是在说着故事，惹得寸瑶也是停下了脚步，拉着米兰就是凑上前去，似是想听清老者说的是啥。

“那恶龙路过西山座，吞了北山的鬼熊，路过南山座，吞了半个南山，百姓水深火热，恰巧这时，就见天门大开，落下一位男子，男子挺拔如山，眉峰似剑，其目如星，唇如仙莲，一语之下，惊得那恶龙一阵嚎叫，”老者说的眉飞色舞，犹如亲眼所见一般，神情也是激动了些许，“后这位男子封此恶龙，取其名，恶龙感化，化身入地，以此镇守百姓数千年。”

“老先生老先生，这男的是谁？”一孩童一阵追问，一脸兴趣之色。

“老头我不知。”老者摇了摇头，淡然一笑。

“切。”寸瑶无趣地撇了撇嘴，略感失望地在人群中抽了抽身，转头又是顺着人群晃悠了下去。

跟在寸瑶身后的米兰显然没有听到老者说的是什么，不禁问了问我，我也是将老者所说重复了一遍，与寸瑶截然不同的是，在米兰听完之后，她却是绽出一抹崇拜的光芒：

“龙？”

不过很快我就是明白这道光芒是来自于什么地方。

是米兰嘴角的口水。

“龙可不能吃。”

“不能吃嘛？”

“嗯。”

“真的不能吃嘛？”

“真的不能。”

“为什么？”

“……”

随后的一路下来，为了制止米兰的想法，我顺便嘱咐了寸瑶，寸瑶见状，自然是拍了拍胸脯保证。

可即便如此，在用糕点和麦芽糖堵住米兰的嘴之后，我也是时常能够感受到米兰嘴角的光芒。

走过捕鱼池，米兰驻足中，多看了池中的锦鲤一眼。

“那是用来玩的。”我赶忙说了一句。

走过花摊，米兰也是多看了那些绒花一眼。

“那是用来看的。”

哪怕是屠宰着禽类的妖族屠夫，米兰也是微微咽了咽口水。

我只能是尴尬地拽着米兰，在她一脸不解地神情下逃也似的离开了摊位。

“寸瑶。”

我走在路上，忽然想起了什么。

“唔唔唔？”寸瑶咀嚼着口中的糕点，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模糊的“怎么了”。

看到她的模样，我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帮我买一件衣服。”

“嗯？”寸瑶咽下口中的食物，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

“买给米兰。”我扬了扬下巴，示意地指了指我身后视线还在瞎晃的米兰，她的衣着还是以往的那件白衫，既然带她出来了，索性将她的衣服也解决了。

毕竟女孩子家家的，没有衣物的点缀，倒也有些遗憾。

寸瑶眨了眨眼，一抹戏谑地神色就是掠过了她微微一眯的眼眸：“哦吼，那么，阁下是想要什么内衣呢……”

啪。

我轻轻揍了她脑袋一下：“外衣。”

“好的。”寸瑶捂着头，一脸无助地点了点头。

寸瑶乖乖地带着米兰去了一间较大的衣楼，我则是在门口稍微晃荡了一下。

路过一道酒摊，我顺手拿起了一罐酒瓶，微微一晃，顺便看了酒瓶上的字迹：

驱魂酒。

“小兄弟可来一壶？”

一位稍壮硕的憨厚男子一边忙碌着舀酒，一边探出头看了我一眼，一脸笑意地开口。

“这是什么酒？”

我问了他一句。

“小兄弟想必不是当地人吧？此乃古州特产，亡魂做的新酒。”

男子一笑，不知为何，这道平淡无奇的笑意，我反倒感觉一丝森然。

我回了个笑，轻轻放下了酒。

没有言语，我径直离开了摊位，轻轻伫立在了人群之间。

通红如日的灯火摇曳着，伴随着灯光的嘈杂声中，我微微抬了抬头，虽说今夜无雨，可今夜的晚风，却是格外的寒冷，让我都是微微一颤。

这里的人，对于亡魂，犹如鱼肉。

我取出腰间的皮囊，轻轻饮了一口，酒入喉间，我感觉一身都是轻快了许多，只是我也是忽然想了什么，目光一转，落在了城府方向的那座半山腰之上。

——

古城府，半山腰。

古瑶子所在的厢房依旧大开，房内空旷，房中一桌，桌前一女。

这个女子，自然是古瑶子。

她手中的画卷，不知道已经换了都少次，在她的身后，有着不计其数被蹂躏的纸张，似是失败品一般，被遗弃在角落，层层叠叠。

夜色渐深，一阵晚风席卷柳梢，也是席卷了古瑶子的发梢，徐徐舞动了她的三千发丝。

轰。

一道落雷，惊鸿一息，如若九天之勺灼开天穹，也是照亮了古瑶子轻轻一颤的握笔之手，她轻轻一顿，但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手中的笔墨，笔势依旧鸾翔凤翥。

“你可知否，妾身自幼喜雨不喜雷。”

古瑶子说着，余光微微瞥了门口靠着柱子的身影，这道身影并不是别人，而是自集会上回来的我。

“雨之细，雷之犷；雨之柔，雷之烈；雨之舒，雷之慌。”

古瑶子犹如说书人似的，妙语连珠间，手中的笔墨依旧没有停下，只是那动作，却是稍稍放缓了许多：“可无雷之磅礴，焉能有雨之倾盆；无雷之开天，焉能有雨之蛰地；无雷之雄死，焉能有雨之柔生。”

轰。

又是一道惊雷，古瑶子的手又是一颤，最终，她还是停下了笔墨，她狠狠地将笔墨一掷，任由墨水流淌在了一旁的地板上。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古瑶子似是失态的模样，只是她并没有任何暴躁，反而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看起来并没有完成的作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静静等着，等待着她的下文。

哗。

正等着，天际忽然又一次，又一次落下了雨点，这一次，急促万分，除了那些惊雷的征兆外，毫无前兆，雨势如豆，倾盆而下，瞬间就是宛如瓢泼落地，屋檐四面皆是涌下了水幕。

徐徐青雨，亟亟烟云。

不知这雨下了多久，房间内外的沉默才被打破。

“这雷是天上雷。”

古瑶子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她的瞳孔中，微微掠过了一抹忧忧之色：“这雨，又是什么雨？”

我看着古瑶子的模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她面前桌子上的画纸，看笔墨的纹路，那是一个女孩的肖像画，在看到这道肖像画时，我瞳孔陡然一缩。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古瑶子微微皱了皱眉，仿佛不解我的表情。

我沉吟了些许，徐徐呼了口气，缓声开了口：“这个女子，我见过。”

这一次，古瑶子原本波澜不惊神色，陡然涌过了一抹或是惊异或是迟疑之色，仿佛我所说，触及了她心底的某一个坎。

至于画纸上的女孩，正是那日刚刚踏足转龙大陆，我所意外撞到那个亡魂女子。

她的容貌，她的言语，记忆犹新。

面如霜容，声如细雨。

“你……看见摇铃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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