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

作为客人指责主人不通礼仪实在有些不应当，但再怎么说也不该在这里犯下错位。毕竟座位的安排是常识中的常识，因为这点小事而被人耻笑，九泉之下的爷爷可是要生气的。

从外表上来看只是个古板的老头，事实上爷爷生前异常迷恋西洋文化。从装潢到岛屿的命名，无不凸显出他的狂热。所以大厅的餐桌是西式的长桌，而非国内家庭里常用的八仙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要我说八仙桌也没什么不好，围聚在一起也没有了什么主次之分，还能避免像这样坐错位置的情况发生。

寂的位置是主人席这点并没有什么问题，而坐在右手边的静的方位则通常被称为主宾席，让自己的姐姐坐在这个位置虽然有些奇怪，但严格来说也不是不行。问题在于我所坐的位置：位于主人的正对面，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副主人席。把我安排在这个位置的理由实在教人想不明白，不过太过纠结于这方面怎么想都是我的不对。

仅是这场漫长晚宴中中的小小插曲，还不值得去深究。

言归正传，我现在的目的是推理出他们二人逗留在山顶的理由，无关紧要的事还是少去思考为妙。

开始的台词得镇得住场才行，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润了润喉咙，但紧张感依然没有散去。

“存在于此世之中的悲剧，无不是由于因缘际会。换而言之，一切都是因为巧合而诞生的悲剧也不为过。”

“能被称得上是悲剧的，只有你自己吧，轮椅少年。”

静的这句玩笑话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共鸣，哀怜的目光一齐看向了被包裹成王室木乃伊的我，让人不悦。

被这么嘲笑还能忍耐下去的人根本不存在于世上，我也不再进行铺垫，自暴自弃的说出答案。

“犯人就是那头居住在山里的黑熊，这一点不会有错的。”

“欸？我可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静的脸上的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仿佛对我的说法表示怀疑。

“那可是熊啊，在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名单里都有一席之位的生物，一时兴起去犯罪也不奇怪吧。”

“熊根本不会犯罪的好吧。”

对于根本无法相信熊会犯罪的人而言，就算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反驳她的观点，也会被动物是不会犯罪的无聊说法给搪塞回去，只是想着动物不会犯罪就觉得动物不可能犯罪实在是大错特错，这是我在不久前学到的新知识。

不理会她的质疑，我继续这点进行揭示。

“我的猜想是这样的，寂和五郎先生在饭点后决定后去后山散步。”

“贝利尔老师，我有疑问！只是散步的话会一直爬到山顶吗？”

静找茬似的高高举起左手，不过关于这点的解释我早就编好了。

我是说，想好了。

“在山里遭遇了黑熊，而在山顶碰巧也有可供游人休息的建筑，径直下山再次遇险的可能性很大，向山顶进发才是最为稳妥的考量。而这份稳妥也间接影响了我的判断，由于在山顶逗留的时间太久，我们误以为五郎先生想伤害寂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亏是我的亲友，佩服。”

静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在不容置疑的事实面前歪理邪说都站不住脚，嗯。

不过也有对此而感到愤怒的人在，寂就是其中之一。

“你们两个差不多给我收敛一点！我承认山上的事件不在计划之中，不过熊是犯人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吧！”

被骂了，而且音量相当的大。她不成体统地拍打着桌子发出‘哐哐’的响声，反观静的表现依然是出奇的镇定。

“熊确实很可怕呢。”

“就是啊~”

我故意拖长尾音附和着静的说法，回去后一起成立个相声组合好了，说不定会爆冷门吧。

“能听老夫说一句吗，没能事先说明是我的过错。”

先前始终不发一言的五郎先生终于开了金口。

“不过是家里人的即兴游戏，老夫不想看到你们为此吵架。”

“已经够了，贝利尔执意捣乱的话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今天就到此结束吧，养好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看似是对我的关心，但称之为逐客令也不为过。在她看来把严肃的讨论引向不着调方面的罪魁祸首无疑是我，但她有她的规则，我也有我的，因为这点争吵而去改变自己的做派实在不成体统。

至少在我看来，当时在山顶上的真相她还是不知道为妙。

我向一旁不知所措的静招了招手，在学成用单手驱动轮椅前我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得仰仗她的帮助。

“老夫不认为那天的决定是个错误，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在说什么啊，五郎先生。话题已经结束了。”

“话憋在心里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何况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就到此为止了，所以老夫不得不说。”

老人挺直了腰杆走到寂的身旁，岁月不可避免的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身为管家的自尊却没有被消磨一分一毫，庄重的模样像是在宣布什么重要的指示，他对近在咫尺的寂大声说道。

“您没有作为这座岛屿主人的资格，其实那天在山上——”

“其实那天在山上，你想着该如何把我不留痕迹的处分掉。从山崖上推下去，用刀刺杀，或是在水里下毒，思考了很多方式但没有一种能够实施。因为光是这么思考就让你感到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这种想法所煎熬，以至于连一句劝我赶快离开都说不出口。”

过于奇异而失去真实感的台词，却被寂复述童话中的故事一样讲了出来。五郎先生脸色煞白，姑且认为被说中了吧。

“这种事情——”

“这点小事怎么可能会弄不清楚，可别小瞧我啊。”

寂平静地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环视着沉默的众人。

“五郎先生，适可而止吧。”

我想阻止话题继续下去，但静并不这么认为。

“最重要的理由还是没能揭示，这意味着推理之夜的故事还将继续下去。”

还在我为此而惊讶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去，饶有兴致的在一旁看戏。

“不再等等吗，贝利尔？只要你愿意很快就能结束。”

如果不是这双腿无法支持我向外奔跑，我确实可以忘掉这一切，跑回房间蒙上被子呼呼大睡，但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允许我这么去做。有种被彻底击垮的错觉，她们在等待我所怨恨的真相由我自己亲口问出。

“你还真是坏心眼啊，姐姐。”

寂如释重负地看着坐在右手边一脸坏笑的静，心情也愉悦起来。

“实际上，我对五郎先生想杀我的理由也很好奇。毕竟这是在预料之外的事故，作为余兴听听也无妨。”

“并不是出于怨恨，老夫所担心的，是时间。”

七旬老人叹出一口气来缓缓道出真相。

“老夫并不怀疑前代主人识人的眼光，你有才华，也有能力去做到过去的我们所做不到的事，就这两点而言您当之无愧。但如果我离开了人世，寂小姐又该依靠谁生活下去呢？”

“我说啊，这个话题是不是有点沉重了。”

寿命一直是我所避讳的话题，人固然会有迎来死亡的一天，所以我一直选择视而不见，只要这么做就不会感到悲伤，我不明白五郎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淡然地抛出这个话题，但每多听一句都是对我的折磨。

“虽然那位白发少女什么都没老夫说起，但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快要行至终点，如果连我也死了，那这座岛屿将会是什么模样？”

在哲学里这叫什么来着？过于重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吗？看戏的姐妹俩不为所动，我只好用自己浅薄的知识加以劝解。

“我能理解您很重要，但重要不代表不可或缺，这么说有些残酷，但我们与在工厂中运行的机械并无差异，爷爷去世了会有寂来顶替，能代替五郎先生的人也一定存在于世上。”

“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有。”

我尽可能诚实的去回答这个问题，换来的只是一番嗤笑。

“现在的晚餐，不就是我逝去后生活的真实写照吗？在这荒岛上，仅凭寂小姐一人又能做到什么呢？空有制作剧本的才华和设想诡计的头脑，却连一顿像样的晚餐都作不出，这样的人真的能够胜任岛主一职，在此生活下去吗？”

“蛋糕还是挺好吃的，爷爷不也不会做饭吗。”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就算是信口开河我也知道这种辩解过于无力。

“所以我就想，与其让没有生活能力的她在我死后孤独渡过一生，还不如趁早了结她的生命来的痛快。”

“跳跃幅度太大了！老爷子你是这么可怕的人吗。”

“就是这么回事。”

五郎先生飞快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有种初入舞台剧表演的新人背完台本后的如释重负感。

“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

静眼神游移着看向坐在首席的寂，坐在主人席上的她握住杯子的手的抖得厉害。

“我觉得，恰到好处。”

寂颤抖着说出最后一个字来，用手帕擦拭着溅出来的茶渍。演变成这样大概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吧，我除外。

“解决方法的话，我倒是有一个。”

先前负责插科打诨的静还是站了出来，一改先前轻浮的语气向五郎先生说道。

“只要是能胜任五郎先生工作的人就可以吧。”

“嗯，就是这样。”

抓住了救命稻草，五郎先生拼命地点头。

“能够陪伴在我妹妹身边，还能帮忙处理家务的人，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话音未落，大厅里再次充斥着欢乐的气息，仿佛先前的沉重话题都是排练好的舞蹈剧。

“贝利尔少爷的话，我没有意见。”

“赞成。”

“停一停，你们是不是没考虑过我这个当事人的想法，我可没有透露出一丝想要留在这里的想法。”

然而我的抗议却被淹没在了欢声笑语之中，一直等待他们都笑到咳嗽不止，静才有空关心我的意愿。

“怎么了，不愿意吗？”

“我不会做饭。”

“五郎先生可以教你。”

“家务也不会做哦。”

“熟能生巧嘛。”

“为什么不由你来负责？”

“因为我成为不了你。”

最后一句问答说出口，总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她淡漠地讲出一直困扰着我的答案，双手放上了轮椅。

“那么，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她推动着我轮椅往卧室的方向走，客厅的笑声还在继续，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现在已经解释不清，不过他们的目的倒是昭然若揭。

“被吓到了吗？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楼梯，楼梯！你不会就想这么把我推上楼吧。”

“这里可没有那种会爬楼的高级货，忍着点吧。”

她粗暴地将轮椅连着人一并向上抬起，旁边明明有供残疾人用的过道却非要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实在让人想不通，拜她所赐，全身的骨头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样隐隐作痛。

“你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的，老老实实投降说不定就不用受这苦了。”

“范达因二十守则第三条，如果这次的故事是违背范达因守则而设计的，那寂的真意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咚，轮椅与楼梯的碰撞更激烈了些，这下连大脑都在嗡嗡作响。

“先说好，我可是故意的。”

“演的这么烂，难道还不允许我看点笑话吗。”

“那可是我妹妹为了你而编织的故事，费劲周折只是希望你能留下，回答什么？”

“明天送我回去吧，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轮椅停在了房间门口，我知道自己在说很伤人的话。可谎言也好，真实也罢，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只是徒留悲伤。

静帮我推开了房门，用平日里闲聊的语气问我。

“贝利尔，你现在幸福吗？”

“会有被人爱着而不感到幸福的蠢货吗？”

“那你的脸上又怎么会挂着泪痕。”

“伤口开裂可是很痛的啊，而且——”

我斟酌了一下想说出口的台词，最后决定憋在心里为妙。

真相和谎言其实都不重要，唯有幸福是我无法触及之物，这是在不久前领悟的真理。

决定不回头去看她的表情，我用有些发麻的右手驱动轮椅，还有更为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完成，而这份恋心也只能就此辜负。

回想起了过去那个躲在姐姐身后的少女，胆小又执拗，总是不肯把心里话和盘托出。选择这种方式来让我留下，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吧。

最开始这么说就好了，我可能会陷进去也说不定，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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