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六 不公才是世界的常态

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夜莺总算是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通过她的口述，我们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夜莺商会此行的目的和我们一样，是苍鹿公爵的领地：黄金之城。而前往黄金之城的目的，是要运送一件特殊的商品：最新研制出的炼金零件。据说那是可以将少数魔力转化为大量动力的炼金科技巅峰，我将其理解为热效率提高一倍的发动机。这可是足以改变整个大陆炼金文明进程的重要道具，可这个世界的住民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按照夜莺所说，车上没有其他贵重的货物了。如果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一个子爵的注意力的话，只有可能是那个零件原型。而这件原型，原本是受人所托，要秘密送到黄金之城去的。整个夜莺商会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夜莺本人外不超过一手之数。

“这么看来，要么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要么……”紫觚靠在墙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就是这件事本身就泄露了。也许是从货源那里得来的信息。如果是这样的话，受到袭击的原因就可以确定了。”

夜莺低着头，眼角略微抽搐一下。若不是为了运输这件原型，她也不会莫名其妙就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整个商队惨遭屠戮，没想到仅仅是为了这么一个东西。

“现在不是讨论那个东西的时候。”我扯开话题，“夜莺姐，你知道收货人的真实情报吗？是黄金之城的什么人？”

夜莺摇摇头：“不。委托人只让我把东西送到黄金之城，具体的收货人对我也是保密的。”

“这样啊……”

我捏着下巴，努力在脑海中把目前已知的信息串联起来。仅凭我们手中掌握的证据，如果向帝国方申诉，他们肯定会站在子爵那边。

“如果收货方是个有足够实力的人……”我猜测着，“也许我们找他说明情况，能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

“没错。”紫觚打了个响指，“黄金之城商会众多，又是公爵领地，区区一个子爵真不算什么。只要收货方的实力能大于子爵，那么自己的货物被劫，他很可能会主动去找林梓光算账。”

“没那么简单吧……”芙蕾尔有些迟疑，“林家是有名的门阀世族，族中最高的爵位达到侯爵一级，就算算帐也要掂量着他们家族的力量。万一收货方敢怒不敢言，我们岂不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这……”

“我说。”卡昂打了个哈欠，“直接摸进子爵领里，把那个子爵拖出来宰了不就完事，哪来那么多顾忌。”

“您刚刚发表了什么恐怖主义言论啊大叔！这样我们和他们还有什么区别啊喂！而且就算杀了那个子爵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好吗？！”

“我也觉得宰了最简单。”

“你是盗贼还是杀手啊？！你们俩能不能用脑子而不是用武器思考问题啊！如果真那么简单我们还在这里纠结什么啊？！”

“……我说。”

夜莺的发言打断了我们的争吵。我们都闭上嘴，安静地看着她。

“没这个必要。”

她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愤怒，看不出悲伤，任何应该有的情绪在这个女人身上都没有丝毫影子。这让人感到很不安。

“明明只有几个人，却在看到求救信号后愿意赶来，愿意与一支军队战斗，愿意把我从那个地方救出来，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不过，这就够了。”

“……什么啊？”我有些发愣，“商队的仇……就这么……算了？”

“嗯。算了。”

空气一下安静下去。所有人看着面无表情的夜莺，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后，紫觚开了口，低沉地说道：“那么，你接下去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

“离开这里吗？回家吗？然后装作这件事没有发生吗？”

我不由得转头看了眼紫觚。他的表情虽然还算平静，但隐藏在言语背后的，是不易察觉的某种情绪，行将爆发的情绪。

“回……家吗？”

夜莺抬起头，那双毫无生机的眸子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弟弟是唯一的亲人。把商队办起来，是为了一起过上好的生活。不过他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我感觉心口一紧，曾经因没能救下夜莺弟弟的自责，再次用上了心头。紫觚语调不变，继续发问道：

“所以呢？那就什么也不做吗？”

“……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是吗。”

紫觚前跨一步，积蓄着的情绪终于喷发而出。他用高亢的语调对面无表情的夜莺大喊着：“就算不是你错，可你难道不是商队的负责人吗？商队被全灭的这现实，不是应该由你来承担吗？明明在场的所有人都愿意帮助你，却什么也不想做，这又是为什么？明明一直撑到现在，就算失去一切也不愿意被击垮，可现在却又要无动于衷？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没人能预料到，紫觚的情绪居然会在此时此刻爆发。确实，夜莺这种“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让我们这些愿意帮助她的人感到很沮丧。但这么做的原因，在场除了夜莺之外，也许只有我才知道了。

面对紫觚的质问，夜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依旧端坐在原地，头也不抬，用那种一成不变的语调回答道：

“我没记错的话，您是紫罗兰商会的公子吧。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商队的评级制度，知道吧？”

“呃……”紫觚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个貌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如何？”

“商队的评级影响到运送货物的级别。评级低的商队，是不会有贵客愿意把货物托付出去的，只能运输一些利润很小的普通货物。那么您身为紫罗兰商会的大公子，应该知道，评级的标准是什么吧？”

“……护卫水平，管理制度，车辆情况，商队规模。”紫觚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倒背如流。

“啊啊，很熟练呢。不过如我所料，您果然把那一项忘记了。不隶属商会的私人商队，必须有一个担保人。担保人的地位，决定了商队的评级能达到什么水平。担保人通常由富商或者贵族担任。而在我的商队里，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人是有身份的贵族。而贵族们虽然愿意替我担保，前提却是更改商队的所有权。没有妥协的我们，最终只获得了一个低等评级。”

“这……”紫觚立马哑口无言。

“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这项规定。因为这项规定，本就是针对我们平民而制定的。对于那些高高在上者来说，这只能算是规则中的一小片阴影，看不见也无关紧要。所以，正是因为这个低等评级，我的商会做不了大数目的贸易，没有人愿意将重要的运输任务委托给我，哪怕我们的商队比其他人的要安全一百倍。交付小额运输任务的时候，收货方每次都会找理由克扣运费，找理由不支付因保护货物而受伤甚至死去的护卫们抚恤金。匪贼们从来不敢招惹大商会的车队，每次都挑我们这种平民商队下手。每一年，商队里都要死人。死的都是我自己培养的护卫，而不是雇佣来的冒险者。商队没钱给他们办葬礼，只能就地找一块大石头，挖个坑把他们埋在里面。就连我的弟弟也是一样。每次不得不路过某个贵族领地的时候，把守关口的士兵总会为难我们，每次都要给好处才肯放行。他们从来不敢拦隶属贵族的商队。”

夜莺将头转向紫觚，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细微的情绪。那是若有若无的戏谑：“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个商队评级制度。没想到吧，大公子，没想到经营商队居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没想到除了检查管理之外，居然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需要做啊，紫大少爷。我们被人看不起，我们被人劫掠，我们被人克扣货款，我们被禁止通过，因为我们是平民，是普通人。而不论哪一次，我们都没有抗争的余地。这次也是一样。整个商队被抹杀在一座小山村里，就因为敌人是个子爵，所以我什么也做不了。”

“……”

紫觚紧紧咬住嘴唇，眉宇之间充满了纠结。正如夜莺所说，虽然他一直致力于经营一个优秀的商队，虽然他的确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可我敢保证，他从没有被什么人为难过，因为他是紫罗兰商会的大少爷，是大陆上数一数二商会的继承人。正因如此，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是他无法体验，更无法想象的。

“我能看出，虽然不是过去的朋友，但你和莱茵他们一样，一直希望能帮助我讨回公道。关于这点，我很感激。但如果要指责我，为什么无所谓、为什么无动于衷，那我必须要说，你……是最没有资格这么做的人。对不起。”

一番话说完，夜莺转回头去，依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紫觚的嘴角已经被咬出丝丝鲜血，正当我想要劝劝他的时候，他却突然一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我去追他。”我在夜莺背后指了指她，用心声对芙蕾尔说，“那个交给我，这个交给你。”

“好，加油。”

我追着紫觚的脚步冲了出去。虽然很担心自家少爷，但两个护卫还是停下了脚步。他们也是平民，但他们也受到紫罗兰商会的庇护。如果要安慰紫觚，他们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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