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动（2）

回到铜雀后的暮云将自己终日关在云舞阁里，不顾及本就重伤的身体，不吃不喝不眠。大抵是睹物思人罢，身处尧汉之时，他虽已知晓兰茵已逝的事实，然心中有任务占据，也并无感受到深切入骨的哀伤。而如今回到了铜雀，身处这云舞阁中，眼前一切所见，无一不是兰茵的影子：那砚台，兰茵曾经就坐在那里，为他磨墨；那卧榻，兰茵曾经在那里安眠；那书阁，兰茵曾在那里为他吹着追昔，那是他听过的，这世间最美的声音。

物是人非，离了兰茵的云舞阁，不过是一堆冰冷的死物；失了兰茵的徐暮云，不过是没了灵魂的肉体。

回到云舞阁的这两日，紫衣担心暮云的伤势，来探望了两次，可是每一次暮云都像是失去了思维意识的木偶一般，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个他平日无比敬重的义兄的存在一般。任由商睿摆弄着他的身体，为他运功疗伤，亲自喂他喝下他一向嫌苦的汤药，不言不语，动也未动。商睿见暮云这般并不感到奇怪，他明白，暮云已然知道了兰茵已逝的事实。紫衣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又是魔界至尊，三三只是一只不过修行了百年的小竹精，作为他魔界的子民，怎么可能瞒过他的眼睛。事实上，他早在三三出现的那日便已然意识到兰茵的死亡，他一直暗中监视这来历不明的小妖，毕竟一统妖界的妖王虽在名义上归顺于他这个魔界至尊，但妖王那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篡权谋反的心思，早已被他看穿，他担心三三便是妖王刻意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若是依着他商睿平时那宁可他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他的性格，早就将那小妖碎尸万段，奈何这小妖偏偏附身在他义弟的恋人身上，着实是不忍下手，他担心，杀了这小妖，暮云会怨他。故而，他一直没有告知暮云实情，只是命磬儿暗中监视三三，他不忍让暮云承受失了母亲之后又失去恋人的痛苦，暮云这一生，过得太苦。可是就现在暮云的情况看来，他大概已经得知兰茵已逝的事实，那么这小妖的生死，他商睿就要重新考虑了。

这几日，因为紫衣的到访，三三即使对暮云那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万分担心，却依旧不敢走进暮云的房内。不知为何，从她见到紫衣的第一眼起，便对那人有一种莫名的害怕，总觉得他的身上与妖王有着某种相似的气息，故而，三三一直默默地躲在门外，偷偷地看着暮云那清冷孤单的身影落寞地坐在那里，这一日，三三默默在门口蹲守，好容易等到紫衣给暮云喂完汤药走出门去的空，三三才敢心怀忐忑地移入暮云的房间。三三看到暮云手执一片青叶，断断续续循环不停地吹着一首哀凉的曲子，失神的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三三生长于竹林已有数百年，正是那一曲曲由落寞孤独归隐竹林的人奏出的心曲让她从一棵普通的竹渐渐有了灵性，炼成了妖灵。她三三自生来就无父无母，如果一定要追溯她的身世，也许那数百年来一位位失意游子、落寞文士、隐逸仙人用心谱就的声音，便是她的本源吧。所以，三三能读懂此刻暮云吹就的声音，那声音悄怆幽冷，戚戚然若玉山之将崩，如怨如诉，令人听之垂泪，仿佛暮云此刻已然失去了生的动力。不觉之间，三三的脸上，已然划过了两道泪痕。

兰茵已然占据了暮云的全部，在暮云心中，她永远都不会被任何人代替。三三不禁感叹，为什么命运要待暮云如此不公，让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生活的全部意义？此刻，她三三无缘由地占据着这具躯体，名义上是在替兰茵守护暮云，可她终究不是兰茵啊！如果暮云每天都要与一个和兰茵一样却不是兰茵的人生活在一起，那岂不是她的每一次出现都在触碰着暮云的伤口？兰茵，你当初选择让我来替你守护暮云的时候，你可曾料想？

三三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待在暮云身边了，自己就像是一个污染了暮云与兰茵这深邃的情感的杂质一般，她想要从中退出，还这份令人动容的情感一份纯粹，她想要离开这里，回到竹林。三三本就是个不喜羁绊之人，她宁愿放弃此刻的这具身体再修行百年，重获肉身，她也不愿让自己不明不白地掺杂在暮云与兰茵之间。

可她终究是不忍离开，至少，不是在暮云最脆弱的时候离开。也许，那首断断续续的曲子，是治愈暮云的最好方式。三三本是因曲而生，故而若是她能够用自己加持了灵力的竹叶吹就那首曲子，定能起到安抚之用，至少，可以让两日没有合眼的暮云安眠。可如今，失了本体的三三想要在短时间内长出拥有灵力加持的竹叶又谈何容易呢？

为了尽快生出竹叶，三三需要找到一片茂竹林，利用那里充盈的竹气尽快催生出灵气之叶。三三步出云舞阁，轻盈纵身，腾入了铜雀宫上空，放眼望去，隐约之间，似乎就在这偌大的铜雀宫不起眼的一角，正是一片茂林修竹。那林子上空滕然升起一缕缕薄纱般的青色灵烟，那灵烟不正是三三梦寐以求的竹气吗？三三兴奋极了，忙一个俯冲来到那林间。自从三三得了这肉体后，便再也不曾来到过竹林感受其清寒的竹气，不曾抚摸过竹子触碰其虚直的质感。此刻，她就在她心中的伊甸园里，闻清风掠过竹间的轻响，嗅竹体散发的清香。她有些陶醉，微闭了眼，倚在一棵几乎看不见其顶端的竹旁，神态怡然。

此刻的三三定然不知，当她将这桃源般的竹林当作无人之境沉醉其中时，那密林的深处，却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她。三三初来铜雀宫，她不知，这看似并不起眼的铜雀一角，是青衣尊者久悠的府邸。

久悠为三三的突然到访有些惊异，毕竟他心目中的兰茵总是跟在暮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很少离开云舞阁，如今又怎会独自一人来到我这青琅轩呢？接下来的一幕，更是令久悠惊得几乎要掉了下巴！他亲眼看到兰茵在林间翩然舞起，衣袂翻飞，随着她的舞动，竟有一股股青色的竹气向她涌来，渐渐的，她被那竹气包围，而她本身仿佛也已然化成了闪着玉一般温润光泽的修竹。就在久悠晃眼之间，那竹气渐渐散去，只剩下兰茵一个伏在林间，微微地喘息着，似乎方才的一切行为耗费了很大的气力一般，她的手中，好像还拿着一个状似竹叶，却又闪着清冷柔光的稀罕物件。

兰茵怎么会做出如此奇怪的举动？久悠悄然拿出了自己的铜镜，偷偷地对准了兰茵，他在那铜镜之中看到了什么！那哪里是什么兰茵，分明是一棵泛着温润之光的修竹！难道，这些天陪在暮云身侧的，不是真正的兰茵，而是一个由竹幻化来的小妖？久悠此刻竟有些羡慕暮云，他素来爱竹以致痴狂，故而将他的府邸四面都种上修竹，并每日在这林中施以灵气，就是渴望有朝一日，这竹可以有用灵性，以伴其悠悠年岁。难道这小妖就是诞生于他的竹林？若这小妖是因他所施灵气而生，那么为什么这小妖要选择以兰茵的方式陪在暮云身边而不愿陪在他久悠身边呢？难道只是因为他久悠没有暮云那副天生的好皮囊？才不会呢！既是竹灵托生，那这小妖比不会是那样浅薄的秉性，否则，又怎担得起竹这岁寒之友的美名呢？ 既然这小妖不是真正的兰茵，那他久悠想要向暮云讨回这小妖，暮云应该不会不允吧！

久悠的脑中思绪纷然，待他缓过神来，就看到那小妖正欲飞身离开竹林，却又许是因为方才的一番行为耗费了她大量的灵力，便重重的从半空落回原地，呕出了一口鲜血，久悠连忙来到三三面前，只见三三伏在地上，揉着方才跌疼了的身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久悠？你怎么会在这里？”三三问道。

久悠浅笑着：“因为这里是我的青琅轩啊。”

“啊？原来这里是你的住处啊！抱歉抱歉！多有打扰！”三三有些窘迫，挣扎着起身，打算转身离开。

久悠将手中折扇轻挥，拦住了三三的去路：“你不是兰茵吧！”

久悠的这一句话让三三差点惊坐在地上：“你…刚才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久悠上前扶了扶三三欲要跌坐在地的身子：“你可是因这林中的灵气而生的？你为什么要幻化成兰茵的样子？你可愿，幻回真身，陪在我身边？”

三三显然被久悠这一番莫名其妙的问话惊到了，她默默拨开了环在她两臂之上的久悠的双手，“你，你误会了，我确是由竹所化，但，并不是在你的林中。还有，我变成兰茵的样子也是迫不得已，因为真正的兰茵已经死了，她临终前托我借她的躯体陪在暮云身边，所以，我没有任何加害于暮云的意思。”

久悠得知三三并非因自己而生，不禁有些失落，“暮云知道吗？”

三三在妖界时便听说这青衣尊者久悠是个风花雪月生性洒脱之人，又如此爱竹，该不是什么坏人，不会对暮云有所威胁，于是便道来实话：“知道。他这几日由于思念兰茵，过得很不好。所以，我见这里竹气旺盛，便想借此快速将部分灵力转为本体，凝成这片竹叶，想要用它来吹兰茵经常吹给暮云的那首曲子，将我的竹气用曲子的方式传给暮云，这样，就可以通过它帮暮云疗伤了。”

“可是，你的本体呢？为什么要借别人的身体活着？”

“我……”

三三一时语塞，她不知眼前的人是否可信，只知他是紫衣的手下，于是便多了一分犹豫，并未将自己的身世托盘而出，毕竟，若是妖王得知她的消息，定会将她碎尸万段，想了想，三三不禁打了个寒颤。

久悠望着眼前的三三，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怜悯，竹灵是他久悠魂牵梦绕都想要得到之物，如今，她就在他面前，然而，却因为失去了本体而变得不完整。他无法忍受他心之所向之物不完美，他要保住这缕残魂，他要想尽一切方式帮她重塑本体，“若是姑娘对我有所怀疑，久悠便不再追问。只是，你本就失了本体，却还要耗费仅剩的竹气凝成这竹叶，就算是为了暮云，也不至于连自己的性命都惘顾啊！”说罢，便从掌中升腾起股股青色的气息，丝丝注入到三三的体内。

久悠的灵力让三三舒服了许多，很少受人恩惠，故而因这突如其来的帮助，三三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看着久悠那张俊逸脱俗的脸庞尴尬地微笑，“久悠，你今日的一切，我一定会牢记在心的，日后，定当报答。暮云那便情况不太好，我就不便久留了，以后有什么我可以帮助的地方，一定要来找我啊！”

说罢，便红着脸转身离开了。

这小小竹灵，竟会害羞？久悠看着她那绯红的脸颊，不禁低头浅笑。继而，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大声向已经离开的那抹纤丽的背影问道：“还未问姑娘芳名？”

“三三。”一抹空灵的声音飘到久悠耳边，再向远处望去，那抹背影已然消失在了竹林尽头。

“三三…三三…”，久悠有些发怔地望着远方，默默地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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