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潭微波

手杖轻点地面，于是，清脆的声音响起。由一个点扩散开来，触及到物体时便反射回来，被尽数收入耳中。

就这样，这座城市便在海姆的脑中拔地而起。

随着手杖的轻点前进，身体也随之前进。行人、树木、房屋被在脑中模拟出来。他们的形状、动态也随之拟出。仿佛脑中的一切，都是城市的雏形。

没有一个人能比海姆更熟悉这座城市——这点他十分自信。纵使无法看见这座城市，但他已经听遍了它的每个角落。所以，他能以同样充沛的自信来肯定——任何人，都无法比自己更喜欢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是唯一没有被战火摧残的城市，出于某些特别的原因，魔蛊文明特别保留了这个城市，允许一切平民百姓、国家元首或是投降的反抗军成为这个城市的居民。

海姆，作为一个侥幸从战争中生还的人，自然是选择了放弃反抗，在这里安居。

也没什么不好，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话，也不会觉得缺少自由缺少荣誉什么的。这里没有暴政苛税，更没有来自虫群的压迫，在这里人们过得很舒服，甚至比起被大多数被自己人所统治时来要得舒服得多。

就这样瞎想着，他不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哦，是海姆啊，又帮安可儿小姐出来买菜了吗？”啊，都不用听声音，从听出的形状就知道，那是经常缺斤少两的鱼店老板盖斯。“新鲜的海鲜哦，要不要看一下？”

但海姆无视这热情的声音，只是沉默不语，径直走过。

“假装没听见我吗？放心，今天的鱼绝对不会像上次那个腹中藏书的鱼那么奇怪的！”他在一旁拼命地挥手搅动着空气，试图引起海姆的注意，“相信我，我已经洗心革面了啦，绝不缺斤少两！”

“没有，只是最近安可儿不太想吃海鲜而已。”海姆叹了口气，还是回应了他。“没有理你纯粹只是因为你太热情了，万一让我又一不小心买了太多食材，回家的时候她又会一次性做完，把我们吃得只能睡在桌上。再说了...再多上这么多要洗的碗，谁能顶得住啊。”

“啊，可恶，真是令人难以同情的遭遇，我这里可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啊，如果我家里也有这么可爱的女孩的话，就算让我天天洗碗也没有问题啊！“

“等你家也有这么一位后再说这般大话吧！”

就这一话题，海姆和盖斯无法达成共识。

“不过，真好啊，可以被安可儿小姐养得白白胖胖的，海姆你真是幸福。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和安可儿不会结婚的。”海姆苦笑道。

“哦，也就是说，你们是不领证的事实婚姻啊！”盖斯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年轻人玩的东西。”

“才不是，我和安可儿不是那样的关系！”海姆矢口否认，一如既往。

他已经对此否认过太多次了，可是，别人始终都不相信。

第一次被问起这种问题时，他想都没想就否认了。可当别人又反问了一句“那么，海姆叔你跟安可儿小姐又是什么关系呢”时，他沉默了。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和安可儿的关系。

“是吧？”那个人笑着这么说道，从此以后大家就默认了两人的关系。

“又这样说，我懂的。跟安可儿小姐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在一起，会让我们这些奔三的人觉得不适应，不过，虽然海姆你看不见，但是我跟你说，你的脸型还是很受小姑娘欢迎的那种哦。”盖斯似乎是认为海姆在在意他人的看法，善意地劝道。“再说了，安可儿也很黏你啊，你看她跟你一起出去的时候挽着你的样子，根本没有人会觉得你们这一对很怪的。”

“你怎么可能才三十左右啊，根本听不出来好吧。”海姆反驳道。

“大叔我是永远的二十五哦。”盖斯嘴硬道。

就这样岔开了话题，之后又是一些琐碎的言语。不多久，海姆便离开此地，去买菜和明天要用的材料了。

“海姆叔，这里有新鲜的秋葵哦，要不要，很猛，不，很好吃的哦！”

“啊，是海姆酱啊，最近阿婆我的孙女结婚了，这里还有些枣、花生，桂圆，瓜子什么的，你拿去带回家和安可儿小姐一起吃吧。”

“海姆，这个带回去给安可儿小姐吃吧。上次在她店里买的花我的女朋友超喜欢的。”

“喂，海姆！啊，不，没事，没事啊。就顺便叫叫你。”

结果，就这样一边买菜，一边跟沿途的居民唠嗑，一回神，太阳竟都坠到矮山的山头了。

“啊，糟了，再不回家的话...安可儿又要闹了。”靠着残余的光感大致判断了一下时间，海姆打断了正在跟他聊天的蔬果店老板的话。

“那么，就快回去吧，多陪陪安可儿哦，别看安可儿这么活泼，其实她很耐不住寂寞的。”蔬果店老板伊米微笑着说道，因为她是安可儿的好友，所以她比起别人都要更了解也更在乎安可儿一些。

于是，匆匆道过别后，他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走到漫长的田野小径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田野小径的风虽然依旧喧嚣，但也不至于让他无法辨认方向，所以这并不是让他停下的理由。

“跟着我整整一个下午了，现在还不现身吗？”他沉声说道。

话音刚落，那隐藏着的人也干脆地现了身。

“跟踪我这样听觉敏锐的盲人，只隐蔽在各种建筑物后的话可没有用哦。”海姆转过身去，与那人对峙着。

“‘战争英雄’海姆·亚托克斯，对吗？”那人的面貌隐藏在黑色的斗篷下，他出声确认道，语气中多少带着些不可置信。

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被这样称呼过了，刚听到时候竟然让自己觉得有些陌生。真是奇怪，明明这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全名。

这个名字携带了太多的荣誉与诋毁，它一度被称颂，被爱戴，被唾弃。

“剑鬼”、“英雄”、“怪物”…以及现在的“背叛者”，这些称号都由世人加在它的身上，以至于它充满了传奇色彩。

可海姆他自己明晰，拥有这个名字的不过是个无聊的家伙而已。

“啊，就算是有照片，也肯定很不好认是吗？”海姆笑了笑，说道，“我想，那张照片，肯定是好几年前的通缉令吧，我听老朋友跟我说过，那张照片上的我浑身浴血，一副凶相，跟个恶鬼一样。绝对跟你面前的这个跟人笑着聊了一下午天的普通市民不太一样，是吧？”

那人没有回应这番话。

但海姆并不在意，他继续自顾自说道：“我大致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肯定是仍活跃在南部一带的反抗军吧。从几年前我离开战场的战况来看，情况肯定还是不容乐观，不然，你们也不至于找到我，是吧？“

那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被海姆打断。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可以回去了。我已经为人类做的够多了，跟一般人比起来，我已经做得太多了，我没有义务非要鞠躬尽瘁不可。除非现在情况空前的乐观，那么，我回去顺水推舟也未尝不可。但是，如果并非如此的话，请你头也不回的走吧。我不是你们期待的英雄，我只是个机缘巧合打胜了几场仗的小人物而已，我没有那么大的胸怀可以为了什么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改变战争的走向。我真的只是一个很想很想活下去的小人物而已...”

海姆以为那个人可能会因为恼怒而冲上来打自己一顿，他自己也做好了被打了左脸就递上右脸的准备。但是，那个人只是叹息了一声，像是有了预料一般，连争辩都不做，连劝说也不再拿出。

“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唯一对我们而言可能算是好消息的就是虫群消灭了自己的智慧女王，只剩下它的一只脑虫还在人类文明中逃窜，这对我们而言可能是个机会。”那人诚恳地说道。“你知道的，反抗军的势力就像余烬一样，只有被大风吹时还会有火星闪出，但是，如果这风足够微弱，余烬就只是余烬，很快就会熄灭。此时的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一位精神领袖，我们需要战争英雄，我们需要海姆·亚托克斯。”

海姆知道她的比喻是在暗示什么，她是在说这座城市的存在。

这座城市的存在消弭了太多人类的反抗情绪，人们只有在被逼到极限时才会拼命地反抗。但是，这座城市成了人类的退路。只要愿意放弃抵抗，就算是海姆这种杀过无数虫的战争英雄，也是被允许居住在这座城市的。

“我说过了，请你头也不回地走吧。”

然而，海姆无动于衷。

于是，那人重新拉上斗篷的帽子。

“你确实不是我们想要找的英雄。”她说道，语气很平淡，毕竟海姆的选择太容易理解了，让人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那人只是接着说道，“那么，如果你可能回心转意的话，请在三天后向南边一直走。虫群并没有在这座城市设严谨的防备，住在这里的人都是自愿被关在这里，无视外面的世界的。所以，如果你愿意去成为海姆·亚托克斯的话，三天后，我们会派人在城外等你。”

说完，两人便经过了对方，背对背离开了小径。

经过时，那人分明听到海姆叹息了一声。

她以为海姆是在为战争，为人类而叹息。

哎，回去晚了

——可海姆他，只是这样想着。

......

今天的回家时间已经超过6点了。所以，拉开花店的店门，只道了一声“我回来了”，海姆就匆匆进了门。

一进门，就能听到呼啸的风向自己扑来。

于是，海姆连忙扔下手中提着的菜和藏起来的材料，伸出手去，将那扑来的柔软身体给抱了个满怀。

“海姆叔，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那个女孩的声音中，惊喜与残留的哭腔混合。

若不是之前被发抗军的人留下了，他绝不会回家晚于6点，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事了。

海姆可了解安可儿了，虽然白天的时候，大家面前的安可儿小姐是那副活泼开朗的样子，可是一到了晚上，她就会特别脆弱。在他迟到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女孩的脑袋里肯定都是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

“对不起，风有点大，我迷路了。请安可儿小姐一定不要开除我。”海姆也作出哀求的样子。

一起生活下去，谎言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海姆绝对不会想让安可儿知道反抗军找到了自己的事情，引发不必要的担心。

而且，海姆从未告诉她有关海姆·亚托克斯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开除海姆叔嘛，啊，但是你以后如果再像今天一样回来得这么晚，可就说不准了，我会把你开除整整一天的。”安可儿小姐破涕为笑，“那，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去做饭去了。可别告诉我你在外面吃过了哦。”

“怎么可能，不跟你在一起吃饭饭都不香。”海姆打趣着否认。

“嘴巴真甜，晚上有奖励哦。”安可儿挣开海姆，拉过一旁桌上的围裙系上，又将散发扎成马尾，顿了这么长时间后，她才回头轻笑道：“奖励你多吃两只鸡腿。”

......

惬意得靠在沙发上不久，海姆便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滩泥一样在了沙发上摊了开来。然后，他随手打开了广播。

其实也并不是多想听广播，事实上，瘫倒在沙发上时他的脑袋都是放空的。偶尔，他会回过神来听听不多远的扎着马尾的安可儿慢吞吞地做着饭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突然伸出右手，瞄准那马尾，在空气中一抓。

当然没抓到了，毕竟沙发与厨房有着相当的距离。但是这让他觉得很满意，因为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他都触手可及。

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很久很久以前，生活要比现在糟得多。

“我不会放弃这一切的。”他喃喃道。然后，拿过一旁的报纸盖住脸。

他陷入了安稳的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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