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这一栋教学楼是栋旧楼了,只有四层。外墙有剥裂迹象的白色墙皮被雨水浸泡后就变成了稍深一些的蓝灰色,这蓝灰色像淋在蛋糕上的果酱从楼顶斑驳地淌了下去。天台上有一些突出的管道,有几堆早就停转了的电机,积了灰的橡胶线路在雨水中变得泥泞不堪。天台的四周没有护栏,只有几片像纸片一样在风中飘摇的铁丝网,被铁锈腐蚀得摇摇欲坠。
这是这个空间张开后的第一场雨。一开始是在室内就无法觉察的小雨,后来慢慢下大了,大到雨点落地的声音足以灌满整个听觉。天台上的两个人衣服都湿透了,吸满了水沉重地贴在身上。她们呈现出一种互相对峙的状态——一之濑千花的手里攥着一把小巧的水果刀,而夏初粼的手放在背在胸前的背包里。她们盯着彼此的眼睛,谁也不动一下。
这局面开始于大概二十分钟之前,那时候这场雨还没有下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这天台上只有一之濑千花一个人,她听到了关筱雨的广播,但却只是呆在楼顶上望着图书馆入口的位置。她看到了楚颐年,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和石老师在一起,看到了最近开始发疯的戴雪晴……。等到不再有人走进图书馆时,夏初粼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她飞速且警戒地转过身,看到她要找的人刚刚从天台入口处的小铁皮门那里走了进来。
“你在找我吧?”夏初粼向她走了过去,却在离她四五米的地方停住了。她把她的背包抱着举在胸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一之濑千花问道。
“你不会去参加那种集体会议的,但你一定会看谁会去。这附近只有这里视角最好,我猜的。不过这学校就这么大,挨个排除也能找到了。”夏初粼平稳地说道,“正好,我也想找你。现在我手里有了点资本,我想让你告诉我——你和千泽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初粼慢条斯理地拉开她的背包拉链,掏出了一本红名册。她翻到了写着个人信息的那一页,然后把它展示给一之濑千花看。千花惊恐地发现这本红名册的主人是她的同胞弟弟、她一直以来想保护的唯一一个人——一之濑千泽。
“你别动……你别碰它!”一之濑千花慌了,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你……你把千泽怎么了?!”
“没怎么呀,你不是看见了吗。他活得好好的呢。”
夏初粼合上了红名册,捏着它的一个角,然后把它举得高高的。一之濑千花抓狂地盯着她的动作,想上去夺回来又有所顾忌,一时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里。“回答我的问题吧,现在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夏初粼只是平淡地陈述着。
“你……现在知道这些还有什么用啊!”一之濑千花的声音听上去像要哭出来。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千泽?他什么都不记得。”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是死者,我害了千泽,我可能也害了石老师,把他们拉进这个地方来的是我。我们住的那栋房子的电路老化,是场电火灾,我在火灾里死了。那天千泽没有返校回来,但他或许在附近,石老师或许也在附近。不然他们怎么来的这里?他们都是生者。”
夏初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是你害老师来了这里。”
“没错,我刚来这里的时候那个自称空间核心的小女孩就告诉我了,她说生者是被死者拉进这个空间的,而千泽是被我拉进这个空间的。”一之濑千花笑得很凄惨,“我早就有这个觉悟了,我是不惜拼上自己性命也要让千泽活着离开这里的。那你呢,夏初粼,你又是什么想法?”
夏初粼把举着的手放了下来,把红名册卷成了一个筒,用力地捏紧了。她像要理清头脑里纷扰的思绪一样吐出一口气。这时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打在地上溅起尘土并留下一个个浅淡的水迹。夏初粼望着这雨点,说道:“我想要你死。从这楼上跳下去吧,不然我就破坏一之濑千泽的红名册。”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我不可能在这里死,我死了千泽也会被你杀了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了千泽?”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拿他来威胁我呢?!”
一之濑千花喊破了音。夏初粼回头,看见有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了下去。她竟一时无法分辨那是雨水还是眼泪。
夏初粼沉默了好长时间,一直到雨下得越来越大,在她浅蓝的校服外套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痕。她说道:“……你跳下去吧。今天你不死的话,就是千泽死。”
“我不会跳的。如果你真的杀了千泽,我就在这里把你杀了,你的目的也别想达成。”
“你真的以为凭你能杀了我吗?”
一之濑千花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雨越下越大。夏初粼把红名册收回了背包里,但手仍没有从那上面移开。一之濑千花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水果刀攥在颤抖的手里。她清楚夏初粼说的是真的,无论如何她也没有在此时把千泽的红名册夺回来的可能性。即便使用能力使夏初粼陷入窒息之中,也阻止不了她背包里的手先一步行动。但同时,听对方的话在这里自杀对她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那样做的话……等于把现在的局面完完全全让给夏初粼掌控了。千泽会不会活下去完全要赌她会不会出手。——不,她一定会杀了千泽的。她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要成为最后的胜者。
——绝对不可以让夏初粼活下去。
一之濑千花用力地咬着后槽牙。两人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久到余温完成了拍照并且离开了,久到收到了消息的石阳正急匆匆地向着这边赶来。夏初粼垂着眼皮,她把背包背在胸前,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的眼镜上凝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珠,索性摘了下来模糊地看着这个大雨中的世界。她的手在背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只她常用的画笔来,她将这只笔的笔杆尖抵在了一之濑千泽的红名册的一角上。
“所以……你不按照我说的做吗?”夏初粼的声音有些疲惫。
“你、你等一下……!你真的要——”
一之濑千花的瞳孔收缩了。她看见夏初粼缓缓举起了手准备把画笔刺下去。她的身体先头脑一步行动,下意识地就迈开了腿——她的脑中只有阻止夏初粼这一个念头。
石阳终于登上了天台,一脚把门踹开了。
“夏初粼,一之濑千花!你们在干什么?!”
“老师……?!为什么……”
夏初粼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两个人一齐向着石阳的方向看过去。一之濑千花很快地反应了过来,她向着石阳冲了过去,并把那把水果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接着她攥着他的胳膊,拖拖拉拉地把他拽了过来。
石阳也愣住了,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停手吧,夏初粼,现在做个交换。”一之濑千花冷冷地说,“把千泽的红名册给我,不然我现在杀了石老师。你很在意他吧?”
夏初粼睁大了眼,她看向石阳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被雨水打得湿透贴在脸上的发梢。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刀是一把小巧的陶瓷刀,白瓷的光泽映得他颈部的皮肤十分苍白。石阳看着一之濑千花,又看了一眼夏初粼,好像渐渐地明白了事态。他不可抑制地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来。
“老师……”夏初粼开口了,“您是因为一之濑家的火灾才进入这个空间里来的吗?”
“火灾……?”
石阳没有反应过来。但这个词一从他口中出来,他的视野就被一片赤红的火焰吞噬了。
“啊……对啊,那天一之濑家发生了火灾……”
他的意识在瞬间恍惚了,诸多画面和声音把他的视听包围了起来。院子里喧闹着聚集起来的人群,远处传来的消防车的声音,居民楼的小窗子里冒出的滚滚黑烟,头发被熏得焦黑从楼道里跑出来的人们……他听到动静,从自己狭小的工作室里钻出来,还系着条沾满颜料的围裙。那一户是个日本琴师的家——他听到人们的讨论后,拨开人群冲上前。琴师的孩子从楼道里跑出来,茶色的头发和脸上处处是黑烟的痕迹,见到他之后,向他哭喊着伸出手:
“石老师,帮帮我——”
石阳全身震了一下,他从这一段失而复得的回忆里脱身而出,目光的焦点再度聚集了起来。是的……他想起来了,关于那场火灾的事情。他的住处兼工作室与一之濑姐弟的住处只相隔一栋楼。那场火灾是唯一使他进入这个空间的契机了。
“也就是说,千花你……死在那场火灾里了啊。”
“那又怎么样。夏初粼,把红名册还给我。”一之濑千花不愿意聊往事,她的刀尖更前进了一步直至陷进苍白的皮肤里。石阳皱起了眉,似乎是感到了疼痛。
夏初粼的脸色迅速阴暗了下去:“你害老师进来还不够,还要继续想杀了他吗?”
“不……不是她害我进来的。没有人害我,只是这个空间的错。”石阳举起手做出了纠正,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夏初粼。“没关系的,我死在这里也没关系。只要你真的明白你要做的是什么样的事就好,夏初粼。你想得到的是什么,你要付出怎样的牺牲……如果你清楚这些,那么没关系的。”
“雨太大了,快回家去吧。”
石阳笑了一下。散布在他眉间的阴霾散开了,这个笑容疲惫而温和。夏初粼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是泪水打湿,她感觉脸上有湿润的东西淌了下来。
夏初粼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位美术老师的时候。那是在距今四五年前的时候。那时候石阳还不是老师,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没钱又没名的青年油画家。那时候夏初粼搬进那个院子刚刚一年多,认识新搬进隔壁楼的一之濑姐弟也刚刚几个月。那一天也像这样下着雨,不大,却也不小。她看见这个长着一张阴沉脸的男子坐在院子的角落画了一整天的花。他撑在支架上的伞遮着画布和颜料却不遮自己,头发和衣服叫雨淋得湿透,沿着长长的发梢往脖颈里淌。十三岁半的夏初粼站在边上静静地看了几个小时,雨下了起来,慢慢地下大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到最后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不回家呢?”这是石阳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把花画成蓝色的?”夏初粼看着他的画布。那本来是一丛粉红的矮牵牛,却被他用了湖蓝靛蓝换了颜色,他正在应景地给花瓣上加上水珠,看上去又冰冷又忧郁。
“……雨太大了,快回家去吧。”这是石阳说的第二句话,并且他回头给了她一个微笑。
“为什么要这样画……?这样看起来太寂寞了。”
夏初粼不喜欢他广泛运用在画面里的灰蓝色,也不喜欢他总是流露出的充满悲伤的笑容。就像现在这样。她憎恨如今这种身不由己的局面,但她无从选择只得这样去做。
从一开始见到石阳时她就明白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动手杀了他,她只是尽可能地推迟这一天的来临。但是石阳明白了这一点,他不愿夏初粼陷入这种痛苦的挣扎之中。
所以他开口:“千泽说,你一定很痛苦。你不用说服自己杀了我,我自己来就好。”
一之濑千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石阳推到了一边去。夏初粼好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什么了,她睁大了眼睛,但是来不及做出反应。石阳迈开腿,向着天台的边缘走了过去。紧接着他跑了起来。夏初粼也跑了起来,但还差一点就能拉住他,她的指尖顺着他大衣的衣角擦了过去。石阳纵身一跃,而后,没了踪影。
“你想得到的是什么……你要付出怎样的牺牲?”
夏初粼抓着水泥的天台边缘跪了下去,她颤抖着,眼泪不断地砸在地面上。
“老师——!!”
她的悲鸣被无尽的雨声吞没了。
在这声悲鸣扩散开的时候,图书馆那边的会议已经结束了。关筱雨在宁珠离开之后又做了一些关于避难所的补充说明,并表示随时欢迎任何人来加入他们。
“只要上交学生卡和所有武器,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以来到避难所受保护。”她说,“但与此同时,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加入了之后又退出,下一次就不能再申请加入了。那么,现在有谁有兴趣吗?在离开之前找我登记一下就好。”
戴雪晴第一个离开了,她没有兴趣,也不关心都谁有这个兴趣。瞿涛慌忙跟上了她的脚步,随她径直走到了图书馆出口。戴雪晴到柜子里拿回自己的学生卡的时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问道:“有事吗?”
瞿涛也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关上柜子后,他对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还记得我之前答应你的吧?如果我能找到其它的路从这里出去,你就不要继续杀人了。”
“可……”戴雪晴顿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垂下头,将手搭在柜子边缘,也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犹豫之中。“她不是说不一定行得通吗?最后还是要杀死所有人才能打开初中部的门的话,那不是一样吗?”
“可是起码有希望,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戴雪晴真的犹豫了。这段时间瞿涛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和劝说她,明明她已经杀了两个人了,他却全然不在乎一心只想让她及时停下来。……也许相信一下他真的有希望呢?她忍不住开始这样想。
“但是,我已经……算是公开宣战了。我还惹怒了楚颐年……即使我不杀人也会有人来杀我的。”
“没关系的,你也听到关筱雨的想法了,我们加入避难所,就在这个空间里一直活下去,不也不错吗?”瞿涛歪歪头,对着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而且至少还有我——我会保护你的。楚颐年也好谁也好,我不会让他们对你出手。”
戴雪晴的心脏收紧了一下。她想起了刚刚在会议里楚颐年冲她发火时瞿涛挡在她面前的样子。她垂着眼帘,一边动摇着,一边把已经沾了两个人的血的手放进了瞿涛的手心里。
“……走吧。”她低语。
瞿涛笑了,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带她走进外面的夜色里。
戴雪晴刚刚走下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拦在她面前。她停住了,瞿涛也随她停住。
“戴雪晴,你和我过来。”
低沉粗犷的声音响在她头顶,带着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威严气息。她剧烈地抖了一下,慢慢慢慢地,像是坏掉的木偶一样抬起僵硬的头。她的表情完全凝固了,失神的双目看着出现在眼前叫她名字的男人。她的嘴唇颤抖着,喉咙也像发不出声音了一样,全身的冷汗缓缓地冒了出来。她的嘴里吐出了一个戏剧性的称谓: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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