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过去,太阳又升了起来。
在这里,日升月落是同这个空间本身一样冰冷无情的东西,不为人心所转移的自然意志实在太过强大了。时间毫无分量地流逝,没意义的昼夜交替只是不断循环发生着。不论在这片天空下的人们有何种想法,太阳只是升起、然后落下,为这个牢笼里的囚徒送去一丝冰冷的温度。
这是七百多次日出中极为平淡无奇的一次,墨蓝色晕开成靛蓝色,再然后是暗橙色、浅蓝色、灰白色、白金色。他从楼顶向下望去,所有的楼和树枝都罩在一片薄雾一样惨淡的浅白色里。少女在她面前垂着头,飘散开的乱发像在水中扩散开的一滴墨。数天之前她还是个温和的好学生,穿着洗褪色了的浅蓝校服坐在落下阳光的窗边看书,发间传出令男孩子迷恋的淡香味。如今她被一根麻绳捆在天台的管道上,昔日的纯白全部变成血红,她的身上凝着泥土与污垢,蓬乱的头发盖在脸上,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彘。
宁珠出现了。她还是老样子,穿着初中部的校服,脸上挂着一个好像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的笑容。风把她长长的刘海掀起来,露出她那双带笑的眼眸的全貌。——她也只是长了一张普通女孩子的脸罢了。她在丧失了知觉的戴雪晴面前站立着,好长时间里只有无言的风穿过她们之间。
“……太惨了,这样可不行啊。如果红名册太久不在身边的话,即使是死者也是会死的。”
宁珠感叹着。她不知道是在和谁讲话,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她身边一样。事实上空荡荡的天台只有她和戴雪晴两人的身影。
“但是,关筱雨是明白的。想把避难所维持下去,就必须除掉戴雪晴——她对戴老师和瞿涛下手之后,剩下的人就没什么是她不能杀的了。”宁珠的视线投向了遥远的天空彼端,抿着嘴笑,“关筱雨那孩子,看着柔弱,实际上果决得很啊……也对,她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明白‘活着’的不易。”
又沉默了一阵,她旁边的虚空里传来了一个男性的声音: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宁珠很自然地答他的话:“因为我怕你无聊啊。”她侧过头,对着那个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人说道:“而且这不也挺好的吗?看着各种各样精彩的事在自己眼前上演,好像亲身地参与其中了一样,哪怕事实上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随你的便吧,我要回去了。”那个男声十分冷淡。
“你会看下去的。”宁珠回过身,看起来那个看不见的人正在离她越来越远。她的音量也提高了:
“你会看下去的,看着她都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你会和我一起看到最后的。”
无人应答。
清晨七点半,天已经亮了一段时间,空气里的温度却不高,并处处弥漫着晨露的腥气。大部分人还处在睡梦中。楚颐年的宿舍里拉着窗帘,一切物件都蒙在一层暗橙色的影子下,仅有借着从窗口扩散开来的微光辨认轮廓。在这朦胧的暗室里响着低沉的喘息声,它并不突兀,像一阵阵恍然间的梦呓。
木头架成的双层床吱嘎地响了几下,随着一下剧烈的抖动,被子从楚颐年伏在床上的**身体上滑了下去,线条漂亮的脊背露了出来。唐涟在他身子底下喘息着,脸红通通的,眸子里面覆了一层氤氲的水雾。尽管总低着头,但她的确是一个长得还不赖的女孩。
楚颐年小麦色的皮肤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喘匀了气后撑起身子,眼神恍惚地抚摸着唐涟炽热的脸蛋。
唐涟握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那只手腕上的绷带滑了下来。经过刚才那一番动作,绷带的结已经松了。
“你的手已经好了?”她轻声问。
楚颐年看向那个伤口——之前被夏初粼的画笔贯穿留下来的。现在它几乎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点浅红色的痕迹。他用力攥紧了拳头,也没有感到一丝的不适。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对我们这些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的宽容吗?”
楚颐年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下了床,径直走进卫生间打开了淋浴头。
他的身体沐浴在水流下,坚实的胸膛随着呼吸有力地起伏。他看着、抚摸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就像过去的每天合理科学地安排运动和饮食那样。身体是一个工具,他很擅长感受和掌握它。肌肉的状态,器官的状态,通过每日或是酸痛或是放松的感觉来判断自己的运动量。楚颐年一直都是活在这样绝对理性的思维之下。所以此刻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处在一个停滞的状态下,是一具行走的标本,身体各处的状态都不再变化了。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怎么回事?他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刚来到这里第一天的记忆就像被清空了一样。能力揭示了死因,但他的能力那么叫人摸不到头脑,他完全猜不出自己可能是怎样死的,又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楚颐年记得刚刚遇见唐涟的时候,那是这个空间刚刚张开的前几天,那个时候难以接受现状的人还很多,大部分人都失去了理智,或是无差别地杀人,或是找地方躲起来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唐涟披头散发,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像个幽灵一样在这群人中间路过。楚颐年远远地望见了她的眼神——空虚、茫然、像个神明一样凌驾于万物之上,又好像极度疯狂后的绝对冷静。她身处这里,思想却好像在另外的地方。她与众不同,像是一片被雾锁住的深海,无人向风暴的中心探寻过。
于是楚颐年向着那片海跳了进去。等到大雾在他眼前散尽后,他发觉自己不过是在一片浅薄的小水潭里罢了。
唐涟的心里什么也没有。
如今楚颐年成了她的全部。
没来由的厌烦在他心中扩散。楚颐年关了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披了浴巾走出去了。
谁是余温?
拉开窗帘的一瞬间,这个名字随着刺进他瞳孔的光芒一起闯入了他的脑中。瞿涛提过这个人之后,他发觉自己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并不是形象与外观的印象,而是一种感觉,一阵像羽毛略过皮肤一样难以捉摸的触觉和嗅觉,和像是温热水流淌过心底一样的怀念感。他没有从任何人身上得到过这种感觉。
哪天见见她吧,楚颐年心血来潮地做了决定。
他回头,看见唐涟坐在床上翻着红名册。接受到了楚颐年的目光,唐涟把翻开的那页举起来给他看,说道:
“新出现的名字叫戴建业。”
戴建业——?戴老师、戴雪晴……楚颐年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有什么不对,他过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这种感觉在这几天里一直若即若离地缠着他,此刻它变得明晰了起来。——哪里出了问题,就好像某处有人一直在注视他,引导他,就好像有某人在不动声色地操纵着全局。
局势开始不受他掌握了。或者说,可能他一直不是那个掌控者。
昨天的会议里戴雪晴挑衅他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唐涟看着他脸色铁青地套着衣服,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问道:“你要走了吗?”
“嗯,你别跟着我。”
楚颐年穿好衣服,重重地带上了房门,只剩下唐涟坐在床上,望着自己凌乱地扔了一床的衣服。她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一之濑姐弟正在食堂取早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餐车提供的数量好像越来越少了。千泽多拿了一份,准备回保健室送到仍在昏迷中的石阳那里。千花直接在桌上拆开了自己的那份。里面是肉粥、煎蛋、蒸蛋糕和小配菜。“还是挺丰盛的啊。”这过于滑稽的体贴总让她大伤脑筋,于是她忍不住抱怨出来,“这么人性化,可不可以自己点餐啊?我想吃甜甜圈已经想好久了。”
“那我先回保健室了?”一之濑千泽看她似乎想留在这里吃完,于是打了声招呼。得到了确认后,他就抱着两份餐盒离开了。
这过去的一夜里,他始终待在保健室里。夏初粼没有再出现,石阳也没有任何的动静。若非是石阳胸口始终有一丝微弱的起伏的话,一之濑千泽忍不住要怀疑他已经死了。
他回到保健室,推开门,一眼发现石阳的身边多了个女孩的身影。那女孩听见推门的动静后转过头看着他,她站了起来,那是夏初粼。
“你回来啦。”一之濑千泽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把手里抱着的饭盒放到了桌上。
夏初粼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一之濑千泽也没有抬头看她,他听着她的动作和脚步声,问道:“这就走了吗?”
“嗯,我不会回来了。”
“已经决定了啊。”
一之濑千泽感到了一丝落寞。夏初粼是个果决的女孩,也一直清楚自己的方向。他有一种被远远地甩在后面的感觉。
他最后望了一眼夏初粼离去的身影,然后回过头去拿自己的那份餐盒,却发现躺在床上的石阳是睁着眼睛的。他吓了一跳。
“石老师……?您一直是醒着的?”
石阳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我想让她再待一会。我如果睁开眼睛,她会立马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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