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乙己

陈乐涵先生粉丝俱乐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光环。游戏者们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说一句经典台词，换一次主角光环，——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份要涨到两句，——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句，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句，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普通游戏者，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拿着神器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是陈乐涵先生粉丝俱乐部的成员了，会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持有神器的游戏者，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普通游戏者，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过了几天，会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便改为递送主角光环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会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程涵乐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程涵乐先生是站在外面拿主角光环而持有神器的唯一的人，他一到店，所有粉丝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陈涵乐先生，听说你上次决战的时候又挨打了！”

“是程涵乐，不是陈涵乐，你多说一个音节能死吗？”他冷哼一声，然后对柜里说，“来一份主角光环。”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在决战的时候打酱油了！”

程涵乐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在莱茵国的时候亲眼见到的，别人都在下面打BOSS，你一人到上面去打路人甲。”

程涵乐便涨红了脸，争辩道，“打路人不能算打酱油，主角的事能叫打酱油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这天赋很难用的”，什么“不把我加强我也没办法”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程涵乐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成为学生，只是个校工；于是愈过愈穷，弄到要去冒险了。幸而遇到好心人收留，在佣兵团里面瞎混，替人家打打酱油。但他在我们俱乐部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程涵乐的名字。

程涵乐拿过主角光环，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程乐涵，你当真是主角吗？”

程涵乐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么每次决战的时候都打酱油呢。”

程涵乐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等我以后变强了之类的话。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会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会长见了程涵乐，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程涵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经历过冒险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冒过险，我便考你一考，知道战斗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想你战斗中的时候不也每次没赢过几次，要不然都是险胜，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便没理他。

程涵乐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记着！我把这些窍诀交给你。将来做出去冒险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能出去冒险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又不一定会去你那个世界；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打不过要跑吗？”程涵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点头说，“对呀对呀！……逃跑的四样诀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程涵乐刚想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程涵乐是这样的使人快活，虽然他是我们陈涵乐先生粉丝俱乐部的偶像，但是却没一点架子。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会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程涵乐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经典台词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游戏者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去王城修炼了。”会长说，“哦！”“他总仍旧是打酱油。这一回，是自己发昏，居然和神之手硬刚。那个人的天赋，刚得的吗？”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就是挨打，打了大半天，差点被打死。”“后来呢？”“后来坐船的时候又被星辰教的人掀翻，然后去王城修行了。”“修行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变强了。”会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游戏者，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份主角光环。”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抬头一看，正式许久未见的程涵乐先生。他此时又换了一件衣服，比起以前显得精神了不少，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份主角光环，这就是最后的了。”会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陈涵乐么？你还欠十九个经典台词呢！”

程涵乐愣了一下，“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付，光环要好。”会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陈涵乐，你又打了酱油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这次真的不会了”程涵乐低声嘟囔，“说不定我以后都可能不过来要主角光环了。”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会长都笑了。我温了主角光环，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众人都看他，等待他说经典台词或者吐槽。

程涵乐深吸一口气，选择了吐槽。

你们总是说“陈乐涵先生好厉害”“程乐函先生你又打酱油了”“陈乐涵先生我们是你的粉丝”可是我的名字叫程涵乐，不叫陈涵乐。他只是想做一个开心的冒险者，而不是每天被俱乐部的人喊错名字，你们关心过这些吗，没有，你们只关心我今天有没有打酱油。

他拿起主角光环，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程涵乐。到了年关，会长取下粉板说，“程涵乐还欠十九个经典台词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程涵乐还欠十九个经典台词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程涵乐先生的变强了，所以以后都不会过来要主角光环了，可是一不见到他我还有点想念，这样就再没人对我说冒险时候的趣事了。

写于二零一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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