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旧事

　　那几个小混混措辞并不清楚，逻辑也一通混乱，但晓星尘理了理，也理出了一个大概。

　　都道薛洋是夔州恶霸，而夔州又是由几个小镇组成。青神虽是地势偏僻，两面环山，一面环林，被一条绵延不绝的江水贯穿，酒业发达，为夔州的中心。因而在青神的任何传闻，很快便会传遍整个夔州。

　　所以这个青神，便是他重生于十年前之处。

　　热量渐渐往里移动了点，晓星尘动了动，将自己更深地隐入黑暗。眼前仿佛出现一个脏兮兮的衣衫破烂的小孩子，一边呆呆盯着街边摊的糖葫芦和吃着满嘴糖渍的稚子，一边默默把自己肮脏黑暗的角落。

　　据那些少年混混所言，薛洋一个人住在青神禁地。那禁地过去是一片树林，起初还有妇人会去树林外的小溪洗衣服，后来因半夜时有恐怖至极的咆哮和怪叫，有好奇心的人去一探究竟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精神恍惚了一月之后，便再也没人敢靠近那儿了。有人说看到薛洋半夜眼冒红光表情狰狞地吃人，还有人说他用一把黑色长剑将很多人切成了碎块再丢进湖里。各种传闻故事话本一个个传开，再加之薛洋为人喜怒无常，性情多变，时而人畜无害，言笑晏晏；时而凶神恶煞，心狠手辣，夔州上下一时人心惶惶，生怕他哪天一个不高兴就捅死自己。那片树林也因而被默认为禁地，哪家小孩儿不听话了，只要吓他说把他丢进树林，马上就乖巧了，比棍棒还管用。

　　薛洋才不管别人如何看他，他行事如同地痞流氓，从来都是只拿不给钱，小贩又哪里敢多说两句，也就悄悄在背地里嚼两句舌根。一时间便传出好几十种薛洋，每一个无一例外都是杀人如麻，嗜血嗜恶的大魔头。而真正如何，却连这些所谓他的手下也不知道。

　　据他们所说，薛洋真正在人面前的时间很少，要么就外出，要么就将自己关在禁地。于是那些平时羡慕薛洋的混混此时便作威作福起来了，假借他的名义在夔州横行，尤其是以刀疤脸为首的一帮人。那刀疤脸称自己是薛洋最得力的助手，历风经雨，在夔州没少作恶。人皆惧怕薛洋，薛洋亦不会去管这些事，奇怪而又自然地，便形成了这一微妙的平衡之势。

　　夔州是块小地方，并无仙家门派驻守，也未有什么高人隐居，因而这一平衡一直持续着，从未被打破。

　　直到晓星尘的出现。

　　小混混们似乎是怕自己罪行太大了会被这位身手了得的道长就地处决，连忙告诉了晓星尘他们所知道的薛洋逼迫众人所做的事，借此转移注意力。

　　晓星尘听到这儿时心里咯噔一声，直往深处沉，而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又心酸无比，不知该作何表情。

　　薛洋做的这件事，众所周知，也恰好是晓星尘开始想不明白的结点所在。

　　他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反应十分剧烈，凡有这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哪怕是乞丐，也必会被他的那把黑色长剑削光头发，划烂衣服。而奇怪的是，若那人是瘸子，却总能逃过一劫。小命保住就应该回家烧高香了，有些人却还装作瘸子去接近薛洋，被发现之后差点被砍成真瘸子。

　　人们发现了他的逆点，再不敢拿这个说事儿。

　　种种先例在前，除非是真的行动困难腿脚不便之人，连乞丐每天都较为整洁。久而久之，夔州便形成了一道亮丽特色的风景。

　　夔州之外的人听了可能就当个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谁会去留意其中的内情。

　　可晓星尘都知道。

　　他想过薛洋忘记了以前的事，平凡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也想过薛洋终究变成了上一世那般杀人不眨眼暴戾无常的模样。可唯独没想过会是如此。

　　世人对他的评价与上一世并无区别，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他所听到的现在的薛洋，心狠手辣如炼狱来的恶鬼。可那个天真稚嫩，沉默寡言，努力勤奋的孩子，也是薛洋啊，是他真真切切触碰得到的薛洋。

　　他现在突然有种巨大的想见一个人的渴望。他知道人会改变，亦知无风不起浪，可他还是想亲眼看看，看看那个当初他救下，却没能护住的孩子，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想到前世的薛洋，握在剑柄的手指无意识用力，如同身处冰天雪地，麻木刺骨。可心里却又有声音道：相信他，相信他……如同一缕穿透黑暗的微光，令那冰冷渐渐瓦解。

　　日头正毒辣，晓星尘摇摇晃晃起身，短暂眩晕过后，他拿起拂尘背上霜华。打算去一个地方。

　　虽记忆犹在不久前，但街道房舍却略有些变化，晓星尘绕了好几，才找到那处偏僻老旧的巷子。

　　巷子除了更老旧，更无生气了些，与他之前每天走的路也没什么区别。甚至那扇破破烂烂摇摇欲塌的门，也和那时并无两样。

　　或许是那个禁地与薛洋的威名太慑人，靠近树林的破屋子才会幸免于时间的侵蚀吧。薛洋在日夜与凶尸草木共眠一处之时，可有想过回到这里？

　　仍然是小心翼翼地，晓星尘推开了那扇门。

　　预料中的灰尘与发霉的味道并没未扑来，晓星尘看着屋内的摆设，差点都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屋内的陈设与那时他和薛洋暂居时一模一样，空空荡荡，却也整整齐齐，连稻草的摆放形状都无任何改变。

　　可屋里没有那个努力练习基本功的脸涨得通红的小孩子，他也不是那个瘸子乞丐了。

　　应该没有路人会敢借住在这里了。那此处不染一丝尘埃的形容，似是有人经常来，又像是时间在十年前便定格了，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晓星尘本想去探一探那树林禁地，他十分想知道薛洋在那里十年来的日日夜夜都在做什么，但又不清楚情况，贸然去探，恐怕会惊动里面的东西。况且他并未听说过凶尸害人的传闻，便暂时按捺下这个想法。

　　此事可以后再说，如今，他有一件更为迫切的事。

　　思忖再三，晓星尘将霜华与拂尘放入角落。做乞丐的生活让他不再不习惯无佩剑拂尘傍身的日子，且此处给他一种安心之感。再者，长剑着实过于显眼了，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此法实为最妥。

　　他不是上一世那个初入世的天真少年了。在人间生存下去最基本的必备品，就是钱。而眼下，重操当年执笔旧业，也不失为一个稳妥而快捷的方法。

　　等一切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便启程去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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